道:
“先前令群臣议尊号,黑夫所上奏疏颇合朕意,才知道你这出身黔首的军吏,竟也有几分刀笔功夫,今日群臣言封建、郡县之议,你又有何看法?”
“陛下。”
黑夫连忙道:“下臣已不是议郎,而是户令,只管宿卫禁中,不敢议政!”
典冠给韩昭侯盖衣服,事后却与典衣一同受罚的事,黑夫可是有所耳闻的,在法家看来,失职是罪,越权也是罪!作为韩非学说的拥趸者,秦始皇应该也很讨厌越权之人,咸阳朝堂水深,风头出过一次,得到了实利就足矣,黑夫现在需要的是少说多看,而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无妨。”
秦始皇放下了竹简和笔:“是朕让你说!”
虽然不越权是秦吏的原则,但皇帝一声令下,本该看户的狗儿,也得学着捕鼠,本该下蛋的母鸡,也得学着司晨。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君权,皇帝让你开口,那就不得不说。
好在,今天听李斯、王绾在那辩论,黑夫下来以后也思考了一番,肚子里还是有点存货的。
所谓封建,就是由君主分封国土给王室或功臣,而且可以世袭,受封者在封地内享有统治权,这是实封。另外还有一类是虚封,不给封土,只封给贵族封号、俸禄和特权。
郡县则是由中央把国土分成郡和县,任命郡守和县令去治理,而且有任期,不世袭。
周朝是典型的封建制,那么,秦朝就是典型的郡县制。
要论历史发展,从封建到郡县,是一个必然过程,不过这其中的利弊反复,就是一个两千年经久不衰的话题了,常有人说秦之速亡与不分封有关,以此为开端,又会引来无数争议。
而站在这个历史拐点上的黑夫,心里思考的却不是如何替大秦想一个万全之策,而是在计算自己的得失……
“秦始皇肯定是倾向于郡县的啊,我的回答,对国策不一定有什么大改变,但对我个人仕途却影响极大。”
黑夫可不觉得,自己一个小人物随便说一句话,就能改变秦始皇的想法。
所以接下来说的话,必须遵循几个原则。
第一,不能得罪李斯!更不能让皇帝觉得黑夫与自己所想偏离太多。
但他又不能完全附和李斯,得有自己的看法,让皇帝深深记住!
整理了下思路后,黑夫垂首道:“臣出身低微,在南郡为吏,故知道何为郡县。伐楚之战见胡君斗然、寝君孙奉,与之作战,才知道何为封建。故而,今日左丞相所说的夏商周三代封建如何好,实在不知,对于封建、郡县的好坏,亦不敢妄言。”
“不知道那些古事更好,你如何想的,便如何说,勿要顾虑。”
秦始皇摸着胡须暗想,宗室、文臣、武将、博士,几乎所有人的政见,自己都听过了。
虽然他心意已决,打算赞同李斯的建言,废除旧制,彻底斩断封建-分裂的车轮,让天下在自己的驾驶下,驶向一条全新的道路!
但这一回,他还想知道,一个从黔首升上来,并且打过两次灭楚之战,为自己拓土千里的年轻人,对于此事,如何看待?
这不是咨询,更不是问疑,而是想考察这个年轻人的政见、器量。
每个人都是一件器物,有不同的功用。
孔子说,子贡是瑚琏,宗庙礼器,治国安邦之才。
在秦始皇的人才库中,王翦是一把射日强弓,可以用来击落强敌,可在鸿鹄猎尽后,必须束之高阁,那些偶尔飞过的鸦雀,不值得用。
李信本是一把宰牛利刃,却不慎折断过一次,现在只能作为杀鸡小刀了。
李斯则是一根绳索,木直中绳,輮以为轮,能用来束缚不法,规矩天下,但绳子的一端必须牢牢握在手中。
至于韩非,那是一块供奉在庙中,让秦始皇可以随时观阅的龟甲,刻在龟甲上的卜文,能助他成就南面之道,但龟甲,只有乌龟死了才好用……
其余蒙恬,蒙毅,李由诸人,皆器物也。
黑夫已经入了秦始皇的眼,但此子有些奇怪,似乎文武皆备,又似乎都不精通,时而有新奇想法,时而表现平庸,他又是什么器物?
“臣以为……”
黑夫迟疑已久后,终于咬了咬牙,说道:“以下臣愚见,封建与郡县,看似矛盾,可实际上,未尝不可共存,莫不如……”
他偷眼看了看秦始皇的面色,无喜亦无怒,便大着胆子说道:“莫不如,像过去百余年秦国历代先君一样,封建与郡县并存,实行一国两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