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世,人人都晓得。但是你们所有人都不晓得,我佩服老倌子一点,他看人的眼光,不管是我李杰,还是什么廖矮子,或者皮春秋那个拖板车的苦力,我们都比不上老家伙的一半。在牢里,他给我说,宋家跃要压着用,不然会出事;他还说,莎莎有多恨我,就有多爱我。最后,你晓得他说什么吗?他说,我走了这条江湖路,既然他也帮不了我了,那么我就一定要记着,如果打天下,和尚屁用没有;但是不管和尚怎么做,最后帮我收尸的那个人,都是他。胡钦,这些年,我女儿的学费都是和尚帮着交的。你觉得我会帮你?”
说到这里,李杰身体一挺,坐了起来,双目闪闪发亮,看着我一字一句说道:
“而且,现在你坐在我面前,人模狗样的,自以为有资格和我李杰过招谈生意了。你以为这些年,像你这样的角色,只有你胡钦一个吗?哈哈,就说你们九镇,夏冬、何勇、义色、悟空,哪一个没有找上门来过?皮胖子廖矮子的手底下,又有哪个没有试探过,想勾搭勾搭。胡钦,你莫把自己看重了,虽然而今我办不了你,回去十几年,你连和我李杰讲句话,说不定都要高兴半年。和尚,这么多年稳稳当当走下来,九条命的人,你胡钦算个什么东西?凭你跑上门说两句,我就会认定你是下一位大哥?就认为你可以踩起和尚上位,替我李杰报仇,保我李杰富贵?胡钦,你们九镇的人都一个卵相,皇帝心丫鬟命,听我一句,学学你们的前辈保长,有碗饭吃就不错了,几个乡巴佬莫想太多。还有,你莫威胁我,一个瘫子,你胡钦再厉害,也就那么回事,我都嫌你丢人。”
按道理来说,如果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场合,任何一个人,像李杰这么羞辱我,我早就火冒三丈了。
但是,此时此刻面对着李杰的这番话,我却并没有。
相反,我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沉着。
因为,我越来越有把握。
李杰确实完全没有弄懂我这次来的真实目的。
第一次来,是我和小二爷一致认为的上策,用一些背后的秘密来交换李杰的配合,好办掉和尚,暂时先给廖光惠一个过得去的交代,从而让我们兄弟得到一段时间的缓冲。
现在,这个秘密还是有用,但我要的已经不是办掉和尚了。
随着先是小二爷出事,然后廖光惠上门来恩威并施让我出力,导致地儿又抱了必死之心。
如果说外界的种种风云变幻像是滔天洪水涌来,而我和小二爷好不容易才筑起了一道防洪堤的话,那么,短短一天之内,这一系列变故就像是一个个蚁穴。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这些蚁穴越来越大,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即将把我们兄弟完全吞没的大窟窿。
这些窟窿,就再不是和尚那条命可以填上的了。
所以,这次来,我就铁了心要走当时小二爷觉得风险过大,被他定为下下策,绝不能动的那一步棋。
非常时期,走非常之路。
我还是一脸笑意看着李杰,慢慢反问道:
“老鸡巴,如果老子这次过来,不是要办和尚,那你说了半天,不都是屁话吗?”
不管是当初只手遮天,还是如今虎落平原,这辈子,李杰应该都没有试过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这么说话,哪怕是廖光惠皮春秋,虽然彼此仇深似海,却也还保持着对彼此为人和手段的基本尊重。
我的肆无忌惮,在话刚出口的最初两秒,明显惹怒了李杰。
可李杰毕竟是李杰。
两秒过后,他也冷静了下来,甚至都不再看我,双手滚着轮椅就要走出书房。
我一步上前,挡在了门口:“前几天,我看了一部电影,叫作一个字头的诞生,你看过吗?”
李杰一脸漠然。
我死死盯着李杰,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才说道:
“没看过?那好,阿字,这个名字,你总听过吧。我胡钦乡巴佬别的用没有,比起以前那些九镇人还是有些不同的,我赌性大,赢了我喜欢,就算输了,只要他妈是一把输精光,我也爽得不行。杰哥,如果你硬要出去,我也不拦你,只是,你信不信,那个字头只怕就再也诞生不了哒,买定离手,老子赌命!”
李杰浑身一震,几乎是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我,嘴巴半张着,眼中露出了从来没见过的意乱如麻。
前后两魁首,上下二十年。
从八十年代开始,先后盘踞在这片江湖上的两位黑道扛鼎之人,李杰、廖光惠,他们各自不同,却又同样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极少会出现的仓皇模样,都已经一一被我胡钦亲眼见证过了。
我想,做到这点的人,应该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