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害怕。
直到现在,我都极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我用无法控制,一直在微微颤抖的双腿踩在地面上的那种软绵绵的感觉。
就如同一口气爬过了八座高山,再陷入泥泞中一样,举步维艰。
我不仅害怕这些人的拳头,我更害怕龙云。
在这么晚的深夜,这么短的时间,召集出了这么多的人,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向我示威。
而这种示威本身就表明了一个态度。
那就是他不准备屈服。
他不屈服,我也不屈服,我必死无疑。
他不屈服,我屈服,我也必死无疑。
我脑子空白一片,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停留了大概有七八秒钟,直到我看见位于楼梯最前面那几个人望着我的脸上,不约而同都出现了几分鄙视、嘲讽的表情。
就如同当年,我在学校里被莫林他们抬着“打鹅”的时候;被人摁着跪下,在教室后面给他们点烟的时候,站在旁边围观的那些高傲漂亮的女同学的表情。
捅了莫林兄弟至今,曾经很多次我在心底悄悄给自己说过,绝对不再允许任何人用这种脸色对着我。
于是,被深深刺痛的我,迈出了自己的步伐。
就在我踏出第一步的那一瞬间,我看见眼前那帮人的姿势、神态都立马变了起来。
他们那种轻松、讥笑、鄙视的表情全部消失不见,纷纷站直身体,手脚紧绷,表情肃穆,显得警惕而紧张。
我终于走到了第一个台阶面前,那一刻我已经无法思考如果他们动手会怎么样,不动手又会怎么样。
我只是很机械地说出了一句:
“麻烦让一下。”
声音传入自己的耳朵,干枯、晦涩、陌生、忐忑,如同旁人说话。
站在楼梯最下面,直接面对我的两个人,闻言之后,稍稍一愣,表情难以形容的复杂。瞬间之后,一言不发,身体都向两边微微一侧,让出了只能供我侧身挤过的一点空间。
同样没有思考,没有反应,我下意识地马上踏前一步,侧着身子挤在了两人中间。
他们居然没有动手!
可同时,他们也并没有把空间让得更宽。
我就如同一条被卡在了石缝中的鱼,进退不得,两人都牢牢地用身体挤压着我。
我的后背能够清晰感觉到左边那个人曲起自己的手臂,用坚硬肘部大力推搡着我;而直接面对我的右边这个人,虽然没有用手,却昂起原本就比我高的头,鼻息喷在我的脸上,俯视我的同时,不断微微挺起自己的胸膛,大力碰撞、阻碍着我继续前进。
我将拎包挎在手腕,奋力伸出两只手,拨开第二个台阶上同样紧靠的另外两人,努力向上爬着,爬着,一层又一层……
接踵而至的挤压,越来越大力的推搡,响起于耳边脑侧的辱骂。
一直伸在身体前方,奋力拨开人群的双手手背和手臂处,都已经被摩擦成鲜红一片,火辣辣的隐隐作疼;脑袋在不断钻空进缝、左扭右摆中,每一根头发的发根处也传来了同样的感觉。
不晓得经过了多长的时间,麻木到几乎忘却了自己为什么要上这个台阶,只晓得奋力往上爬的我终于看见了楼梯的末端。
距离那里,只有三四个台阶。
我如同方才一样,依然伸出双手,试图拨开人群。
“你咯鳖杂种,你走就走,莫碰我啦,我跟你讲!”
一声极为粗鲁,带着省城腔调的辱骂语响起。我好不容易伸出的双手,意外地被人大力拨开,原本就火辣辣的手背上传来了一阵刺疼。
我有些吃惊地看向这位第一个动手打我的人。
很普通的面貌,如同大街小巷里头随处可见的那些小流子们一般普通。
只是眉眼之间满是嚣张、得意、不可一世。
四周一片安静,每个人都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们两人。
阔别了很多年的孤独、屈辱合着愤怒的奇怪感觉,一起从心底狂涌而起。
走了这么多的台阶,面对这么多的敌人,我却还没有挨打,这个现象本身也让我明白,眼前这些人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
所以,我不久前流失殆尽的胆气多多少少也流回了体内。
于是,我看着那个男子,尽量客气地说道:
“麻烦让一下。”
同样的一句话。
不同的是,这次,我听出了,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属于胡钦的声音。
“迭!各大的路你不晓得走啊?你走唦,我再跟你讲一声,你莫碰到我啦。晓得不?细鳖(小孩子、小朋友的意思)啊!”
话音落尽,周围的人都显出一副看耍猴般的戏谑表情,那个人脸上的得意之色也更浓。
我一言不发,把双手放了下去,右手停在裤裆上面一点的腰边,左手前伸开路,再次抬起脚,向前探出一步。尽量将身体靠向另外一边,不碰触到这个人。
但是这么窄的空间怎么可能不碰到这个人,当我的肩膀又一次轻轻撞到他的那一刹,他双手猛然朝我胸前一推。
几乎就在他推我的同一瞬间,我挽着包,前伸开路的左手也抓住了他肩膀上的衣裳,他被我抓得上半身向前猛倾,弯下了腰的同时,一只手掌飞快抓住了楼梯扶手。
他的这个动作,支撑住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体,我虽然后跌,却因为抓住了他,并没有仰翻下去。
周围的三四个人下意识地躲避,从而也稍稍闪开了一点空间出来。
那个人在站稳之后的一瞬间,立马昂起头,拳头也高高举在半空,就要向我打来。
但是他的拳头停在了半空,凶狠的表情也凝结不动,整个人宛如石化般,呆在了那里。
我放在腰间的右手上多了一样东西,那柄已经打开保险,上了膛,一直插在我腰间的手枪。
手枪的枪管直直顶在这个人的小腹上。
我没有吓他,更不是开玩笑。
只要他还敢动半下,只要半下,我就一定会毫不犹疑地一枪打死他。
因为,我没得选择。
假若不摆平他,我将永远都上不了这个楼梯。
周围靠得近的几个人都看见了我手里的家伙,脸上几乎同时显出了害怕之色,没有一个人强行出头,都尽量把身体在狭小的空间内后挪。
下边的人看不到这处情形,只看见这个推我的人僵在原地,不明缘由之下,起哄要他摆平我。
在起哄声中,这个人的脸色更为尴尬复杂,佝偻着腰,靠着扶手站立,呆呆望向我。
通过抓着他肩膀的左手,我感觉到了颤抖,和我上楼之前一般模样的微微颤抖。
我曲起手臂,把枪抬到了胸前开路,放开这个人,向上走去。
这次很顺利,两三步我就走到了楼梯最上层。
横在我面前的是一条不长也不宽的普通走廊,走廊外面用水泥修着同样普通的灰色护栏。我左手边的走廊尽头,一个房间的大门打开,灯光透了出来,拉成斜长光影照在走廊上。
方才在停车场给我带路的其中一个人正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看着我。
我把枪别回了腰间,整理下被挤压到褶皱不堪的衣裳。
向着灯光,大步走去。
这个世界上,除了谭嗣同、岳飞、荆轲这种极为稀有的真正的英雄好汉之外,有谁能不怕死?
不过,人们真的怕死吗?
在人类悠久而漫长的文明中,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杀戮与征服的丑陋本性,诞生过无数千奇百怪的刑罚和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