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毫无睡意。
那个时候,我经常会轻手轻脚地走到躺在房子正中央的元伯身旁,揭去盖在他脸上的宝贝纸,仔细地盯着他看,很久很久。
第二天晚上,某一次,我又俯趴在元伯的棺材边看着元伯的时候,被陪着我一起为元伯守灵的地儿发现了,他问我为什么老是盯着元伯看。
我说,我怎么感觉元伯前几天喝醉酒了闹事,被我打的那两个耳光还没有消肿,巴掌印还那样清清楚楚地留在他的脸颊上。
听了我的话,当时地儿双眼立马变得通红,喉咙里发出了一种非常压抑的咕噜声,哽咽了半天,才一把拉着我,要我坐下,对我说,市里的化妆师连枪孔都盖住了,又怎么可能还会有巴掌印,别想多了,人走了就让他安心走好。
我觉得地儿说得也对。
可是等他睡着之后,我却还是觉得不安心,又悄悄去看了几次,依然能够看见留在元伯脸上的两个掌印,那样清晰鲜明,挥之不去。
元伯走了,我们剩下的人却还活着,生活还在继续,故事也就不曾完结。
在刀疤成枪杀元伯的当天,黑白两条道上对于他们三个人大范围的追捕也就已经同时开始。
无论是警方还是我们,都放弃休假,放弃春节,放弃了所有其他的事情,几乎动用了手上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只求能够找到刀疤成拳皇和马货。
可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那天在商贸城开枪杀人之后,刀疤成与自己的两个兄弟一刻都没有停留,直接就踏上了亡命天涯的漫漫长途。
他们跑出商贸城,马上就在十字路口租了一位相熟司机的车赶往市里。
但是才开出九镇半个小时左右,在位于溪镇的一处通往四个方向的圆盘形十字路口,他们却又提前下了车,消失于茫茫人海,再也不知道去向。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可以藏身之地?
至此开始,想要找到刀疤成的机会就已是如同大海捞针,微乎其微。
大概是1个月之后的某天,警方早就已经放弃了大规模的追捕,我们想要为元伯报仇的希望也开始日渐渺茫的时候,我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做梦都不曾想到的电话。
那一天,我独自坐在家里,正思考着即将要去办理的一件大事,清算另外一桩埋在心底已经很久的血账,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
号码显示是四川的,可我在四川却并没有什么朋友,略一思考后,我拿起电话接通,耳边也就响起了一个别无分号的独特嗓音。
打来电话的人居然是踪影全无,苦寻不着的刀疤成本人!
“是钦哥吧?”
“是,你是……刀疤成?!”当时,我的脑袋一下子就蒙了,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打来电话的居然是他,他居然还敢给我电话。
“……是我。钦哥,你好。”
“刀疤成,你狠,你够狠。我迟早要找到你的,你等着。”
沉默了一下之后,我意识到刀疤成可能有些话要对我说,但是那种狂涌而至的愤怒却让我控制不了自己,那一刻,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将手从电话里面伸过去,抓住他,然后杀了他。
谁知道,听了我的话之后,电话那头的刀疤成先是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却说了一段让我百感交集,无从回答的话来。
“钦哥,你也不用找我哒,没得必要还这么麻烦了。我晓得元伯已经死了,是我杀了他,我而今也没得几天好活的了,你不找我,我也迟早是个死。呵呵,我一辈子也就是这么回事哒,杀人抵命,跑不脱的。”
“……”
“钦哥,有些话一直想和你讲,没得合适机会,没想到走到而今这一步,人反而还轻松些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钦哥,九镇那些大哥里面,我看得起的只有一个,就是你。而今我们之间搞成这个样子,再说什么都是假的了。我今天打电话来也没得别的意思,只想求你一件事。放过我屋里的人和那些跟着我玩的小伢儿,他们屁都不懂,给他们留碗饭吃。我刀疤成多谢你!”
“呵呵,那好,没得问题,你回来。”
“钦哥,我这种人不怕死,只怕等死。你晓得不,刀疤成差不多已经死哒,我而今就是一个死人,埋到土里只是迟早的问题,你没得必要,真的没得必要再为我搞这些。多赚点钱,钦哥,我就是没有学你,没有学义色做生意,而今我什么都没得了,死不死也就这个卵样。钦哥,你找我的时间还不如多赚钱靠得住些。真的,钦哥,你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别糟蹋自己的时运了。”
刀疤成的语气里面有着从来没有的消极与落寞,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到那样震惊,那样心酸。
他杀了元伯,为兄弟出了气,但是他赢了吗?
刀疤成低沉沙哑的嗓音突然让我明白了过来,当枪声在刀疤成手里响起的时候,葬送的人,不仅仅只是元伯,还有他自己。
最后,在电话里面,我答应了刀疤成的请求,我不会再与他的家人和小弟为难。
虽然在这个承诺背后,还有着很多其他不足为外人道的因素,但是至少那一刻,听到刀疤成说出多谢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到了一丝平静,发自心底地平静。
在那之后,我们再次失去了刀疤成的任何消息,就像是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时间慢慢过去,当年那件轰动全市的血案也开始在人们的记忆之中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