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斓圆润黝黑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悲悯。
她裙角染着春泥,手中捧着粗碗,却像是普度世人的慈悲观音,洁净无瑕。
这眼神令他心的心柔软起来。
同样是失去了亲人的人,总是容易产生共鸣。
轩辕泽以为她是因为同样有丧母之痛,哪里想得到她是一缕漂泊于异世的魂……
一并父母亲友俱无的魂。
“本王初进贤妃的掖庭宫时,因为丧母之痛,总是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贤妃娘娘每次都能找到我,然后慢慢地俯下腰来——看着我。”
沈风斓可以想象那个画面,一个冷漠的养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刚刚丧母的养子。
“你知道,她对本王说了什么吗?”
对一个刚刚丧母被收养的孩子,寻常人不过是说些别害怕之类的安慰话吧?
显然贤妃不是这等寻常人。
沈风斓摇了摇头。
轩辕泽轻轻一笑,嘴角翘起的弧度分明苍凉。
“她道,你这副德性,本宫收养你有何用?”
饶是猜测到了会是极其冷漠的话语,沈风斓还是为这话的无情而感到讶异。
一个对孩子都如此无情的人,要有多可怕的心机,才能在外人眼中经营出一个“贤”字。
想想都令人胆寒。
她忽然能够理解轩辕泽,在这样一个养母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又怎会没有点经营名声的本事?
静默了片刻,她轻声道:“抱歉,提起殿下的伤心事了。”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又落在他指节上发红的冻疮。
“无妨。”
他苍凉的神情如烟消散,又恢复成温和的眼神,带着一点笑意。
后院又传来法源的声音,唧唧咕咕,似乎对那些人要修他的院墙很是不满。
轩辕泽笑道:“你可知,本王为何要荐此处于你?”
沈风斓眉梢轻抬,做不解状。
“在长公主府初次相见,你仰面躺在水下,面色不慌不忙,仿佛一朵青莲,在水中更加解脱。那时本王就觉得,你和寻常的大家闺秀有所不同。”
“如何不同?”
“一股不羁的野性。”
沈风斓不由地笑了,笑入眼底,灿若桃花,“何以见得?”
轩辕泽越发笃定,“就凭你笑了。若换是别家小姐,听了这话只怕是要恼了。”
“所以殿下是觉着,法源大师也有这股子不羁的野性,定能与我兴致相投?”
轩辕泽深深看她一眼,“那倒不是。”
“别看法源大师疯疯癫癫的,他自有神通佛法,能让在他身边的人,都不自觉地感到自在。”
“而你,活得太不自在了。”
沈风斓纤手一滞,指甲碰在大茶碗的边沿,发出叮的一声。
她回过神来。
从沈太师寿宴那一夜后,她就不曾自在过,时刻警醒着生怕事发。
她甚至梦到自己嫁给轩辕泽,在大婚洞房之夜被戳穿已非完璧之身,而后因为有辱皇族颜面被秘密处死……
一直到长公主府那日,太医验出她怀有身孕,让原本无依无助的她又背上了小小的生命负担。
她看似清闲,镇定自若的面目之下,是夜夜难以安眠的心。
未曾想到的,第一个看出她的不自在的人,竟是宁王——轩辕泽。
就连几乎与她日日相见的轩辕玦,都无法理解她的不自在,甚至因为她表露出一点对孩子的不期盼,而发怒离去。
轩辕泽这寥寥数语,竟然她有知音之感。
沈风斓道:“是不是殿下也很不自在,还要成日里装出一副自在的模样,所以格外能理解旁人的不自在?”
比起她,轩辕泽的不自在从少年起,已经深入骨髓。
那甚至成为了他的行为模式,让他看起来谦和温润,像是一个精致的玉雕人偶。
美则美矣,少了真实。
轩辕泽不禁抬起头来,二人眼神相接,相视一笑。
总算是放下了最初的警惕。
“法源大师去了许久,不知殿下可有兴致,一道去瞧瞧?”
难得在这山中古寺,只有古树参天并一二闲人,她终于可以不必顾忌旁人的目光,想什么就能做什么。
轩辕泽极有风度地配合她,“请。”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踱到院墙底下,只见一个胖大的身影在跳脚。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墙好墙塌,又有何不同?”
“各位施主,莫要强求,放下砌墙刀,立地成佛。”
这些人都是宁王府的亲随,只听从轩辕泽的号令,哪里管他说什么?
法源念叨了好一会子,见没人听他的,气得破口大骂,“阿弥陀佛,贫僧去你大爷的!”
沈风斓从他身边走过,慢悠悠道:“山人虽喜欢塌墙,可若是山中猴子跑进来吃了无法小师傅做的青团,那可怎么好?”
法源一听青团可能会被偷吃,犹豫了片刻,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其实看过之后,沈风斓很是理解,法源为什么不让他们把烂墙重新砌好。
这是一堵被青苔覆盖满了的矮墙,随着日久天长的风化,灰色砖石都被染成了古老的墨绿。
被大雨冲塌之后,整道墙塌得犬牙交错,高高低低。
像是一道起伏的山峦,连绵不断,势若潜龙。
别具一番野意。
沈风斓不禁叹道:“可惜了,若将它修好,不知何时才能等到雨水再将它冲塌一次?”
一旁盯着匠人修墙的元魁不禁瞧瞧看了她一眼。
哪有墙还没修好,就盼着再被雨冲塌的?
这沈侧妃可真是个怪人。
怪不得,连他们殿下都对她这般有兴趣。
轩辕泽一挥手,元魁忙让那些匠人停下。
“是本王不解风情了,平白扫了你的兴致。”
沈风斓摇头轻笑,“以殿下的身份,这世上有什么美景和兴致,能及得上殿下对自身安危的在意?”
轩辕泽眉梢一挑。
“也有例外。”
他对元魁道:“再多找些匠人上山,索性将这片矮墙也围起来,在外头重新砌一道墙。”
他可以为沈风斓的兴致,多费一些工夫。
何况重砌一道墙,会比修补这道百年老墙更加稳固。
这也可以?
沈风斓不禁点头叹道:“真是家有千金,行止由心。”
“此言何意?”
“就是夸殿下,有钱任性。”
出了法源寺之后,二人默契地分道扬镳。
沈风斓顺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地踱步回去,只觉得惬意非常。
她许久不觉得这般惬意了。
待眼前出现了南海寺高大壮丽的建筑,她心中不由一叹。
这一步跨入,就是从闲云野鹤跨入世俗之间了。
浣纱她们,怕是等她等得着急了吧?
她若再不回去,这两个娇娃娃又要掉眼泪珠子了。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处理。
沈风斓抬头看天,四周一望,“两位侍卫大哥,在的话出来一下。”
一阵微风拂过,回应她的只有树梢的鸟鸣。
正当她以为得不到回应,垂下脑袋时,风声破空响起!
刷拉拉地一下,两道灵活的身影,稳稳地落在她面前。
“见过沈侧妃。”
这种神出鬼没的轻功,让沈风斓极有兴趣,她记得正月初一那日,就是他们两从窗外飞了进来。
持刀阻拦卫玉陵的,正是站在前头这位高大男子。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青布衣裳,身姿健硕,孔武有力,气势沉稳如山。
“二位怎么称呼?”
高大男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古铜肌肤的刚毅面孔。
“陈墨。”
“属下蒋烽。”
沈风斓笑眯眯道:“上次二位出手相救,我还未道谢。”
“晋王殿下的吩咐,属下等自当遵从。”
陈墨的嘴里似乎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说话的时候就连表情都没有。
当真是人如其名,“沉默”得很。
沈风斓敏锐地抓住他的话头,“晋王殿下吩咐你们什么?是保护我,还是监视我?”
“自然是保护。”
“很好。”
她嘴角勾起笑意,“我看二位也不像是长舌妇之流,既然殿下是派你们来保护我的,我不希望我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别人的监视,你们明白吗?”
既然他们两以后要跟着她了,有些规矩,还是一开始就立清楚为好。
陈墨忽然抬头看她,少女绝美的容颜带着笑意,眼底却是另一番景象。
坚毅、果决。
她笑得从容,不急不躁,仿佛料定他们一定会应允。
陈墨缓缓地点了点头,“明白。”
“那便好,倘或有一日我知道,你们在我身边的作用从保护变成了监视。那么,我沈风斓宁愿死,也不会再接受你们的保护。”
她说的决绝,听在陈墨耳中,既是一种宣誓,更是一种——
威胁。
倘若她拼死不肯接受他们的保护,那他们的存在也就失去了价值。
身为皇家最精锐的暗卫,他还是第一次受到一个女子的威胁。
她坦然自若,要求提得合情合理毫不心虚。
他无法拒绝,否则就得承认自己是长舌妇。
“明白。”
得到陈墨的保证,沈风斓心情大好,踩着泥泞的山间小路朝南海寺而去。
被她远远丢在身后的陈墨二人,低声交谈了起来。
“你就这样答应了沈侧妃,晋王殿下若问起,答还是不答?”
“问起再说吧。”
陈墨惜字如金道。远远瞧见沈风斓的身影,浣纱和浣葛连忙迎上来,一脸的着急。
在看到沈风斓裙角泥泞之时,更是吓得变了脸色。
“出什么事了?小姐的裙子怎么全是泥?”
沈风斓不以为意,“别大惊小怪的,后山风景好,一时兴起多走了两步罢了。”
浣纱这才松了一口气,跟了一个多灾多难的小姐,她想不大惊小怪也难。
“幸而出门都是带了备用衣裳的,小姐快去厢房把裙子换了吧,大少奶奶怕是也等急了。”
浣纱和浣葛领着沈风斓到了后院的厢房,木清华见她平安无恙地回来,便不多说什么,只让她喝口茶润润嗓子。
沈风斓换了一件白绫底绣桃花的裙子,出来和木清华喝茶,不免聊到她方才的去处。
“山花烂漫,碧草如丝,还有莺啼鸟鸣,我倒喜欢这番野趣,一时走远了让嫂嫂久等。”
她没有提到法源寺和遇见宁王之事,免得叫人多心。
木清华听后倒有些不好意思,“瞧我,只想着……都忘了陪你出去走走。你怀胎到生产那么长时间没出过门,想必闷得很。”
“我自己去走走也是一样的,何况嫂嫂的事更要紧,大哥可是我们沈家一脉单传呢!”
一句话说得木清华羞红了脸。
草草用过一顿素斋,两人复又上了马车回城。
仍是沈风斓的车架在前,太师府的车架在后。
回城的路上车轿比来时更多了,沈风斓透过车帘的缝隙朝外看,带着各式的车轿挡住了春光明媚。
她索性放下了帘子,不再朝外看。
浣葛好奇道:“外头的车马这样多,脚程倒是没有慢下来,真稀奇。”
“不稀奇。”
沈风斓懒懒道:“咱们坐的是晋王府的马车,哪个不怕死的见了明黄徽记敢不让道?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沈太师在朝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深受圣上的倚重。
便是如此,出行也只能按照臣子的规制,用青红蓝紫色的车轿。
明黄徽记皇家独有,代表的是君,这些路上的车轿避让他们,不过是臣避君的礼节罢了。
正说着,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前方一阵嘈杂声传来,隐隐夹着女子的斥骂之声。
“怎么回事?”
浣纱将车门打开一道小缝问话,跟车的粗使婆子道:“好像两架马车争道闹起来了,这会儿把路都堵住了。”
沈风斓听得一清二楚,只蹙了蹙眉。
浣纱会意,朝婆子道:“你去告诉他们,咱们是晋王府的人。先把路让开,随后凭他们闹去。”
那婆子答应了一声,还未走开,只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俊朗公子迎了上来。
“敢问车内可是沈侧妃吗?”
沈风斓闻声一喜,自揭了车帘。
“轼表哥,你怎么在这?” 前方道路不通,又巧遇了陈执轼,沈风斓索性下了车和他说话。
后车的木清华听到下人禀报,也下了车上来和陈执轼厮见。
两人是初次会面,木清华见他之前还有些心内不安。
想到小陈氏关于陈执轼和沈风斓的话,再想到陶氏给沈风斓备了一大堆香烛……
他莫不是知道沈风斓今日来此上香,有意跟来的罢?
待见了陈执轼,只觉他风光霁月、气度昭华,不免羞臊自己是小人之心。
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的男子,又怎么会干得出尾随已婚女子的事呢?
“大嫂子好,想不到在这里遇见。”
他将马儿的缰绳递给小厮,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揖。
木清华含笑回礼,“轼表弟从哪里来?”
陈执轼手朝前头一指,“喏,今日三月初三,高门府第的女眷到京郊游玩者众多。京兆尹府的衙役不够,老詹请我帮他一把。”
定国公府家丁护院众多,派出几十个来帮着巡防道路,还是不成问题的。
沈风斓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着深红官服、仪表堂堂的男子。
他似乎正在调解两辆占道马车的纠纷,另一个看起来像官家小姐的女子正在大吵大闹。
“就是近日名动京城的那位,詹世城詹大人吗?”
“正是。前面两辆马车堵了道,我正要和老詹去查看,便看到了晋王府的马车。”
晋王府就沈风斓一个女眷,不必想就知道马车内是她了。
沈风斓对木清华道:“嫂嫂,不如咱们也上去看看罢。”
得到了木清华的点头,三人一起向着人群拥挤处靠近,才进到人群中就听见了一个刺耳的声音。
“你是京兆尹大人?正好了,请大人你主持公道,他们的马车撞到了我们的马车,险些把本小姐摔了出来。”
说话之人正是沈风斓在远处看到的,那个大吵大闹的官家小姐。
她看起来年近二十,还梳着未嫁少女的双丫髻,显得十分古怪。
这个年纪还未嫁的小姐,实在是少之又少。
如木清华这样,恰好碰上沈风楼三年孝期,十八岁也顺利出嫁了。
更古怪的是,她身后一群的丫鬟婆子看着她吵,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她呛声的。
——哪家的奴才会让小姐去跟人吵架,自己在后头看笑话?
詹世城皱了眉头,不理会那个小姐,反朝着另一辆马车的人问道:“这位小姐说你们的马车撞了她们,可有此事?”
这边说话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她向詹世城福了福,委屈道:“大人冤枉,我们是吏部侍郎南家的。这条道只有这么大,是她们的马车一直挤过来,我们才不小心撞上的。”
“胡说!谁挤你们了?小小的吏部侍郎就敢这么放肆,我可是平西侯府的小姐,詹大人还不信我么?”
后半句话是对着詹世城说的。
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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