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党攻击保甲法的证据——其实不过是原本不敢举报贼寇的百姓,现在胆子大了,不愿意忍了。”
“村里乡里遣人上报,州中县中确认,派了人下来之后,一保、一甲的丁壮就拿着刀枪过去,多少积年的顽寇都给平了。这就是保甲的作用,这就是民风尚武的好处。”
“更有一桩,贼人为什么是贼人?就是因为他们敢于作奸犯科,干犯律令。你禁绝火枪,平民百姓老老实实的遵守,但贼人会遵守吗?不会,他们会想尽办法去弄到火枪,然后拿着火枪去劫掠百姓。没有反抗之力,那百姓空有保甲,也只能忍受被贼人劫掠。这不就是失去了设立保甲的初衷?”
除了吕嘉问,其他人都没说话,不是因为韩冈、沈括对吕嘉问的驳斥,而是韩冈的态度。
“最后一件,”韩冈道,“火枪需要对外购买火药子弹,正好利于官府控制。正确的火药配比,标准化的子弹,不是民间的工匠能弄出来的,如果是线膛枪的子弹,更不是普通工匠的手艺能够做到。比起弓刀,民间的火枪对官府,更加容易掌控。”
吕嘉问一直都是皱眉听着,眉心的皱纹一会儿变得深了些,一会儿变得浅了些,等到韩冈说完话,他才缓缓开口,“玉昆相公、存中的话,我是十分赞成的。汉民开拓新疆,的确需要且耕且战,别说火枪,虎蹲炮给了他们也行。但现在说的是开封,不是云南、西域、南洋。开封是中国之中,不闻战事,如果需要训练开封百姓上阵,那皇宋差不多也该亡了。开封的百姓,要什么尚武之风?”
“更何况,如今要禁绝火枪,只是因为你我性命之忧。玉昆相公你想想,这京师之中,难道没有一二贼子,将你我衔之入骨?”吕嘉问笑了一笑,“我不敢妄自菲薄,想要我这条性命肯定是有不少的。如果他们手无寸铁,恨就继续恨下去了,于我无有损伤。可要是他们手边有一支火枪呢,会不会就顺手拿了起来?”
沈括反驳:“防得了贼人从京师中得到火枪,防不了贼人从外地购入火枪,潜运入京。防得了火枪,也防不了炸弹。真想要刺杀我等,怎么禁绝都有办法来解决。于刺客而言,重要的都不是武器,而是胆量才对。有胆子,有想法,武器总能弄得到。禁绝民间持有火枪,此议决然不可。”
韩冈在此议上丝毫不通融,极为强硬的坚持旧法令。那沈括要做的,就是比韩冈更加强硬的表态。
吕嘉问和沈括视线交错,气氛紧绷。
“好了。”章惇敲敲桌子,打断了争议,“此事再议。”
打圆场是会议主持者的责任,将话题集中在关键的问题上,同样是他的责任。
“不过因为线膛枪流入贼手,近日诸位、包括一众议政,全都需要加强护卫。都堂为国之中枢,如人之首脑,不可有伤。过去我等没有注重,可如今有朱子昂之事在眼前,就不能继续松懈大意下去。亟需精兵强将来守卫。”他看看韩冈,韩冈diǎn头表示同意,章惇笑了笑,道,“诸位的元随们举一举旗牌可以,护卫就不能指望他们了,必须要增加可供使用的护卫。嗯,玉昆是例外。”
张璪、曾孝宽一阵轻笑,吕嘉问、沈括的神色也松缓了下来,陪着笑了两声。
众所周知,韩冈身边的元随,全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府中的家丁,很多都是因伤除役的士兵,尽管多有残疾,杀一两个普通人依然比吃饭喝水都要轻松一些。
昔年韩冈家中遭人闹事,上百在京师水磨坊做工的兵士堵在韩家门前的巷道中。韩家就派了七八个又瘸又拐的家丁出来,拿着硬木棍一路打过去,视那百多名闹事者直如土鸡瓦狗一般,喝口茶的功夫,全都给打翻在地。那一战,在京师朝野中传得极广,开封人真切体会到了西军的战斗力,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征战,眼前的斗殴更加直观。
那时候,韩冈只尚是一低品朝臣,初入朝堂,家丁也就那么diǎn人口。如今韩冈做了十余年宰辅,家中服侍的仆役说多不多,也有几百号丁壮,再加上城外的庄子和铺子,人数都上千了。泰半是军旅出身,平时用军法教训,只要韩冈一声令下,轻轻松松就能组织起一支军队。如果皇城中的兵马,以及神机营和一众上位禁军不出来,这些人横扫京师市面都不是什么难事。
韩冈也轻笑道,“难道子厚兄身边的元随不都是上过战场的?”
章惇可也是实际指挥过荆湖南路和广南西路战争的指挥官,他家里元随和家丁的情况,跟韩冈家也没有太大而差别。
“说笑了。”章惇说,“……玉昆你看从哪里抽调人比较合适?”
“省事diǎn就是堂卫。”韩冈道。
“堂卫人数不足。”章惇直接就否定了。
两府还在皇城中时,同样得到上四军、天武军和皇城司的守卫,不过两府搬出皇城、设立都堂之后,外有神机营,内有堂卫。神机营不必说,各营各指挥轮调,而堂卫则是专门守卫都堂要地,尤其是堂库、架阁等处。他们身边到处都是机密,故而连出门都要受到监察,这样的人,当然不方便成为宰辅们的随身护卫。
“那就从神机营调人。”韩冈又道。
章惇依然摇头,“神机营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其他几位宰辅纷纷diǎn头。
神机营不仅是三军标杆,也是新式火器的实验场,还是新式兵制的试行地,又是掌握在都堂手中、用以震慑宵小的神兵利器,同时还负有护卫京师,守卫皇城,保护都堂的责任。为了得到更多的历练,遇到战事,第一个出马的就是神机营。去云南灭大理,去西域攻黑汗,去江东伏魔教,现在又有三分之一去了河北河东,每一次都是作为刀刃dǐng在最前线,再给神机营身上加担子,神机营的职责就太多太乱,影响到其本职工作。
“既然如此,”韩冈沉吟了一下,道,“与其多方抽调,事归多门,不如新设一衙门来统管此事来得稳妥。”他扫了一圈左右同僚,之前提议堂卫和神机营,只是打了一个掩护,现在才是他真正的想法,“想来要人护卫,日后是要长年累月做下去的,最好现在就把制度定下来,日后就能省掉许多事。就如班直。”
韩冈最后一句,把话给挑明了。班直是天子护卫,都堂要是也弄一帮班直出来,意味就更加明显了。
不过在场的几位,没有哪个对此还会感到犹豫。
章惇道:“那就另设一营,专一卫护中枢。诸位意下如何?”
全票通过。这是不需要争论的。
“叫什么名号?”吕嘉问问道。
韩冈道,“简单diǎn,低调diǎn,不要让人联想起班直就是了。”
韩冈倒是有一肚子的名号,中央警备局,八三四一部队什么的,只是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窜用了。
“都堂护卫?”曾孝宽说。
吕嘉问摇头,“这是担心旁人连想不到宿卫天子的班直?”
韩冈笑道,“简称就是堂卫了。”
曾孝宽皱眉diǎn头,“是不宜与护卫有关。”
“那就消灾防火。”韩冈半开玩笑的提议。
“潜火局?”曾孝宽道。
京师屋舍鳞次栉比,极易造成火灾。为了防备灾情,各处厢坊都布置了潜火铺,每一处潜火铺,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三丈多高的望楼,每夜都有铺兵在往楼上站岗放哨,以便能够及早发现起火diǎn,如果起火,在望楼上通过火炬和号角声,来通知火情的位置,指挥灭火工作。
故而潜火二字,就是这个时代的消防。
不过这个提议并不那么让人合意,吕嘉问反问,“潜火铺兵跟着宰相,这也太有意思了。”
章惇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已经扯远的,“名号小事,让下面去想吧,现在就不浪费时间了。”
 话,自然没有二话。
“经过方才的议论,今日之事,有几件可以确定了。”
章惇开始总结,宰辅静声聆听。
“第一,此案必须穷究到底。此事就交由开封府查办,限期七天内查明。玉昆,”章惇问韩冈,“黄裳那边给他七天够了吧?”
“足够了。”韩冈道。
都堂不是要真相,而是要‘真相’,七天时间,只要把枪支的下落找出来,一般来说是足够了。
章惇又道,“具体怎么向开封士民公开此案案情,就拜托玉昆你指diǎn开封府了。”
韩冈diǎn头,“放心。”
“行人司会听命于开封府,全力侦破此案。”章惇出了个难题之后,随手给了一个奖赏。
“有他们就更好了。”韩冈依然diǎn头。
“第二,即日起,议政以上官都要加强警卫,包括随行和府邸,暂时先借用神机营的兵马,等新衙门设立完成,就再交给他们。邃明兄,此事就拜托于你了。”
张璪之前最为关心自己的安危,几至于失态,章惇将设立新司来卫护宰辅、议政的工作交给了他,轻易的就安抚了张璪。
张璪很乐意的diǎn头,“此事事关重大,璪不敢辞,当勉为其难。”
“第三,要及时安抚学生。他们虽然造成今日之事的祸根,但毕竟是国子监的学生,亲眼看见同学被打死,心中必然有所触动。今夜肯定有许多人心思混乱,更少不了勾引他们做出头鸟的贼人。不能让他们继续被贼人蒙骗了,反认为是都堂把人打死的。”
“相公说的是。”张璪捋须diǎn头,国子监的学生再怎么样都是年轻人,一时兴起参与了反逆之事,只要能将其中的祸首抓起来,其他人也没必要穷究罪名。
“不过,”章惇道,“既然都是旷课前来广场喧哗,则不可不加以惩处,否则如何让那些认真读书的学生心服口服?”
“按照监规来?”吕嘉问问。
“以我之见,不宜过重,最好不要除名。但必要的惩罚不能没有,不如内舍、上舍的皆降一等,外舍一年内不可升等。剩下的就按照监规处置。”
张璪是不会提他的孙子就在国子监中读书的事,正想往上舍去。
“此议上佳。”听完张璪的提议,章惇立刻表示赞同,好像根本不知道张璪的孙子正要设法进上舍。尽管在他的书房中,有关其他宰辅家中的子弟,都有专属的记录本。
“玉昆,这算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了吧?”章惇冲韩冈开了一个玩笑,见韩冈和其他人没有反对张璪的意见,就又道:“具体文字,就让舍人院草拟,等弄好后诸位签个名,最好今天就能发出去。”
韩冈diǎn头,“等写好后,及时送来,我安排上明天的快报。”
“最好。”章惇道。
广场上的那一枪,在今天结束之前,多半就能传遍京师了,都堂的处理意见当然要及早公布,以此安抚人心。
曾孝宽忽然问道,“太后那边该怎么说?”
如果只是一桩简单的枪击案,甚至不够资格通报到太后耳边,即使是有人在都堂外面开枪——也就是单纯的今天这桩事,也在可说可不说之间。但如果要穷究此案,彻查后台,就必须通报给太后了。
因为必然会牵连到某些人——不论他们到底是否当涉足案中。
章惇考虑一下,对韩冈道,“玉昆,你我一起去。”
寻常朝事,让翰林学士转告,或是等到十日一次的参拜时呈报,再或者让任何一位宰辅去说都可以,但这一件事,事关重大,两位宰相同入皇城。
韩冈diǎn头,“也好。”
“等等。”沈括叫了一声。
几位宰辅同望过去,寻常甘愿做一个隐身辅弼,除了帮衬韩冈,一般极少主动开口的沈括一下成为焦diǎn。顿时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沈括方开口说道,“今天是燕达守皇城。”
章惇怔了一下,旋即皱起眉头。看了看韩冈,韩冈沉默的摇了摇头。
燕达对先帝忠心耿耿——至少表面上如此——平日对都堂则是十分恭顺,所以都堂才能容得了他。但是以这几日的事端,肇事者必然有所依仗,想来军队里面,也是应该有人的。
燕达到底是不是那个人,章惇和韩冈都不会为他打包票。
心中立刻就在燕达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叉,章惇问沈括,“明天值守的是谁?”
“明天是王舜臣轮值,守宫城的是李宪。”
“那就明天去。”章惇拍板道,“今天先让陆佃进去说一下。”
只是定下之后,章惇又有些犹豫,“玉昆,李宪……”
韩冈明了章惇之意,“那就换童贯。今天就让李宪去河北,他既然想立功,就让他去好了。”
“童贯是李宪弟子吧?”章惇还有diǎn犹豫,他并不在乎重用阉人的名声,但对于自己在皇宫中的安全,则是份外重视。
韩冈道,“童贯是聪明人。”
“那就他吧。”章惇叹了一声,“王中正病得真不是时候。”
王中正是都堂掌控皇城的关键人物,一直都为都堂稳定皇宫。为了褒扬他的功绩,都堂甚至不顾士民议论,授予他郡公之任,等他死后,甚至能够追赠国公。作为内侍,刑余之人,王中正已经在大宋官场上做到了dǐng。
他如今年纪老迈,体衰多病,只是多次上表乞骸骨,都被太后和都堂慰留。不过近日生了病,在床上好些日子没能起身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过去了。
能够在人望和信任上,能够达到王中正那个等级的,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其实都堂也不指望内侍之中还能再出一个王中正,王中正的际遇,那是因缘际会,不可复制的。剩下的李宪、童贯之辈,要么威望不足,要么不敢信任,都很难让都堂将皇城之事,彻底交给他们。
“希望王希烈能够早日康复。”韩冈从来就不顾忌与阉人交往,与王中正交情甚佳,甚至以表字相称。在场的都见怪不怪了。韩冈的脾性如此,士林中也多称赞他是念旧情、不忘本。
“真得有他在才能让人安心。”章惇皱着眉,又道,“福宁殿那边必须加强戒备,得盯紧了,不要让他觉得有机会了。”
皇帝前些年因为犯错,曾经被迁出福宁殿,不过日前又被奉迎回去。但不论住在哪里,眼下的这位皇帝,都堂都不可能让他拥有任何实权。皇帝与天下万民隔离,除了每旬去探问太后,甚至连郊祀、明堂,都由都堂委托大宗正代理。按照都堂的想法,这位天子,最好一辈子都安居在深宫中,多亲近些女色,炼炼丹,吃吃药,就这么过上一辈子,当然,不要生出男丁。
曾孝宽道:“皇帝近日没怎么闹事,还算让人省心。”
章惇摇头:“如此安静,暗地里必然有所图谋。”
韩冈听着,问道,“前段时间闹事呢?”
章惇板着脸,“行迹昭彰,还有什么可说?”
说完,却与韩冈同时一声笑。
任何时候,都堂都不会放弃对皇帝的警惕。
“既然如此,还是要派人去看一看的好。”曾孝宽道,“陆佃不是要进宫面圣吗,顺道去一趟福宁殿,他的那个翰林学士,正是天子私人。”
吕嘉问刻薄的说,“陆农师怕是不想做这个天子私人。”
翰林学士的身份越发的尴尬。他们旧时本是天子私人,带上知制诰后能为天子草拟诏书,不带知制诰,更是意味着皇帝的看重,以及其在朝堂中的地位。
能够提名御史,能够参议朝政,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任命翰林学士,宫中还有专门的学士院,别称玉堂。
现如今知制诰都是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则是都堂提名,几乎快要成为外放议政的标配了。像黄裳这样的老资格的翰林学士,都不加承旨二字。玉堂更是与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一同被锁在了深宫中,与草木同朽。
韩冈摇摇头,“现在谁还想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