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在商行中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
随着日头的偏斜,他的脚步也越来越重。
都十天了,这风声越来越不对。有两个雇工昨天出门去,就一直没回来。
有人过来问他要不要派人去找,直接就给他否决了。以李丹的感觉,怕是回不来了。
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从东面过来的铁路,在阻断了两日之后重新畅通了,但理应赶回来的杨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而那位神出鬼没的张先生,也是如同一阵轻烟,数日不见踪影。
李丹的心里一个劲的在发警报。
这里不能待了。
必须要尽快离开。
只有回到大宋才安全。
但铁路是否还在运行?现在去会不会有人在中途阻截?
丢下了商会分号,丢下了手上的一切事务,狼狈地逃回国中,回去会不会被治罪?
好不容易从西北乡村里挣扎出来,有了万贯身家,走南闯北见多了高官显贵,都能得到一份敬重,这样的人生,李丹还不♂,想抛弃。
正是两边难以抉择,让李丹在院中犹豫了整整一天。
他在院中打着转,一直都在期待着有人能突然跑来告诉他,一切都没事了。
咚的一声响,惊得李丹差点没跳起来。
却是一人从院墙外翻了过来,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李丹正想叫人进来,却发现是认识的人,是曾经与他联络过的细作。
李丹慌慌张张的跑过去,细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出来了!”
“什么出来了?”李丹不明白,手腕也疼得厉害。
养尊处优多年,手腕变得细皮嫩肉,细作一抓,指甲就嵌进了肉里。
细作脸苍白的吓人,抓李丹的手腕不松,拼命的想借力站起来,“皇帝出来了!”
李丹想扶起他,却停了手,“怎么可能。”
耶律乙辛不是重病快死了吗?
他摔下马是多少人看见的,要不然如何会有如今的乱象?
在御帐中昏迷,也是混同郡王亲眼见的,要不然他们敢与自己走动得这么密切?
是他病好了?
“是耍诈!快点走,城里到处都在抓人。”细作紧紧攥住李丹的手,仿佛抓着救命稻草,“我看见,也有人往这边来了,快点逃出去,一起……”
前面传来一片乱哄哄的脚步声,一阵阵模糊的呵斥和惨叫也跟着传来,细作的声音更加惶急,“来了,快,快!”
李丹却松了手,他惊恐的看着细作的胸前,一段断箭插在胸口上,看不见后半段,但碴口明显的露在外面。
“快啊!快……”细作还在拼命的催促着,但他眼睛直视的方向,已经无法正对着李丹的脸。
“就是这边!”
随着院墙外的声音,院门猛地被踢开,一群辽军士兵冲进了院中。
李丹呆呆的站着,手腕上留着指爪的印记。细作的手已经松了,仰天躺在地上,只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一名辽国军官站在院门前,“奉旨擒拿南朝细作!”
冲进院中的几名辽军士兵,看见了地上的尸首,也叫了起来,“队帅,人在这里!”
一人指着李丹,“就是来找他的。”
李丹猛地被按到在地,脸贴着冰凉的地面,脑袋到此刻也没能清醒过来。怎么一下子就上门来抓细作?
直到听到里面开始翻箱倒柜,才奋力挣扎起来,“我跟混同郡王相熟……”
“混同郡王?”军官哈哈一阵狂笑,笑罢一声大喝:“正是从那个逆贼府里过来的!里通南人,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都带走,反抗者格杀勿论。”
“我是南朝韩相公家的人。”李丹用契丹话大声喊。
将李丹双臂夹起的辽国士兵,手松开了一点,也没有再把他用力往外拖。
院中的辽人,动作都停了下来,都回头看着李丹。
辽人军官走上前来,一把扯起李丹的头发。低头看着李丹仰起的脸,他笑了。整齐的牙齿白森森,仿佛猛兽,“你要是真是韩相公家的人,倒还真的要敬你三分。可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人啊,分明是条狗!”
将李丹的脑袋往下一甩,他一声暴喝,“带走!”
军官的刀鞘照后脑勺来了一下,李丹顿时就没了挣扎。被人像拖死狗一般的拖出了院门。
商行大院中,到处是哭喊和求饶声。
军官很是惬意的闭上了眼睛,颠倒沉迷在这凄厉的混乱之中。
……………………
三十里外。
捺钵御帐。
大辽天子,耶律乙辛,盘膝坐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半点也看不出重病不起的憔悴。
只是他盯着站在面前的儿子,脸色很难看,“为什么?”
大辽传承至今已历十代,天子震怒,仅有开国前两帝能比得上当今的皇帝。
在大辽国中,当耶律乙辛露出了现在的这种表情,所有的大臣都会立刻提高警惕,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犯了过错,惹怒了皇帝。如果发现了自己的错误,立刻跪下来请罪是最好的办法。
即使亲如皇子,也没有哪一位敢于直面耶律乙辛的愤怒——就在前两年,耶律乙辛已经赐死了一个亲生儿子,只是因为觉得他有谋反的迹象。
但大辽太子耶律隆脸上毫无惧色,就连站立的姿势也不是诚惶诚恐,十分舒展自然。
听了耶律乙辛的质问,反而回道,“父皇不如说一说,为什么要装病?”
大辽皇帝最宠爱的孙子,同时也是耶律隆的嫡长子,看到两位尊长针锋相对,齐王耶律怀庆一直都忍不住自己的颤抖。
以他的身份,在现在的情况下,只有化解矛盾才是最好的办法,“皇祖父是真的摔下了马,之后又昏睡了一天。”
耶律隆瞥了眼已然陌生的长子,一直都平缓舒展的一双浓眉,却微微皱了一下。
耶律怀庆飞快的解释着,“皇祖父醒来之后,觉得是引蛇出洞的时机,还说免得给父亲留后患。”
耶律怀庆说完,双眼真挚的望着父亲,耶律隆却只是付之一笑。
引蛇出洞?对于稳定的掌控着朝局的皇帝,这种手段只是个笑话。
缺乏自信,沦落到了必须要用计谋带来的恐惧来维持地位,这难道不止一个笑话吗?
十多年了,还沉迷在权臣时的手段中不能自拔。
“三十年。”耶律隆道。
“什么?”耶律乙辛低沉的声音,仿佛暴风雨的前奏。
站在怒火中烧的兼具父亲和皇帝双重身份的耶律乙辛面前,耶律隆悠然自在,“父皇秉国三十年了,登基也超过了十年。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下,又多睡了一天,国中就乱了。究竟为什么,父皇想过没有?”
耶律乙辛面色更加难看,“问问南朝的太后吧,她的朝中很安靖是吧?”
耶律隆又笑了,“父皇要与妇人比高下?”
耶律乙辛额头上青筋迸起,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如此挑动他的愤怒了。强自克制住愤怒,他问儿子,“你这一次,究竟想做什么?你不该不知道,朕将上京道交托于你,是对你的信任。你的几个兄弟,哪个不想接替你掌握上京。朕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怨恨?”
耶律乙辛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了起来,可以看得出他痛心疾首。
耶律隆脸上的轻佻消失了,“儿臣不敢怨恨父皇。父皇对儿臣也是仁至义尽。要儿臣坐镇上京道,儿臣也从来没有觉得是惩罚。”
“那你为何……”
“儿臣去年年初,去了一趟极西。带着三千兵马,还有粘八葛部的一万人,渡过了翼只水,跟黑汗人打了点交道。”耶律隆说着,盘膝坐了下来,一看儿子,“倒酒来。”
耶律怀庆看了看祖父,见耶律乙辛没反应,便走到角落里,用金杯装了一杯温和的马奶、子酒,双手递给耶律隆,“父亲要与皇祖父说话,就先喝点清淡的,之后再奉烈酒给父亲。”
耶律隆横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拿过金杯,喝了一大口,酒水顺着胡须往下流,他用手一抹,豪爽的还像是在军中,那一个领军灭了高丽,灭了日本的年轻主帅。
喝了酒,放下金杯,耶律隆抬头望着父亲,“儿子今天也不说那黑汗人,只说粘八葛部。父皇也知道,粘八葛部一向恭顺,比阻卜部好得多,但他们比阻卜部还要穷,连箭簇都是骨头造的。秃骨撒当年来上贡,贡物只有马和羊皮,父皇赐了金帛和钢刀给他,他高兴得在帐外打滚。”
来入贡的外藩土包子的样子,向来都是辽国高层的笑话了。粘八葛部的首领秃骨撒,前几年来拜见耶律乙辛,让捺钵上下笑了许久。
“现在怎么样了?”耶律乙辛已经能想到儿子要说什么了,却没有阻止他。
“不一样了。”耶律隆的声音低沉了下来,“秃骨撒的帐篷比儿子带去的都大。苫毡外面是有一层闪光的绸子,里面也是绸子,过去连衣服上都用不起,现在用在帐篷上了。部中的贵人,外面的衣袍不是丝绸就是棉布,毡子都裹在里面。全都是从北庭都护府运过去的。席上奉酒,连陈年的烧刀子都有。”
“等他们跟着儿子出发。几万匹战马,全都钉了蹄铁,是宋人卖的。囊里的长箭都有铁簇,也是宋人卖的。人人腰中佩刀,还是宋人卖的。而且儿子看了,还都是军器监的铭。秃骨撒身上的那一把换了刀鞘、刀柄,但刀身上还有韩冈的名字。”耶律隆嘿嘿冷笑,“想不到吧,南朝禁军换下来的旧货,全都卖到我们大辽下面的部族里了。”
耶律怀庆不知道该说什么,南朝的商人敢走远路这是他知道的,但连远到万里之外的穷部族,也都到处是宋人的器物,这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极限。
这样的情况当然对大辽不妙,明确一点说,粘八葛部什么时候投效南朝,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甚至都有可能已经拿到了南朝的册封。两国交界处的部族,一边拜大辽,一边拜宋人,两头拿好处,这些都是极为常见的,就如当年的西夏一样,都不用感到有半点惊讶。
就听耶律隆还在说,“秃骨撒连马鞍都嵌金镶宝,宋人卖给他的。马辔头上面也全是金饰和宝石,宋人造的。马鞭柄上有颗偌大的猫儿眼,还是宋人卖的。儿子甚至还看到了火绳枪,一百多支,就在秃骨撒身边,也是宋人卖给他们的。”
“粘八葛部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耶律怀庆插话道,他不明白,一个有数的穷鬼部族,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来买宋人的货物。
“你说呢?”耶律隆反问儿子,就像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学业进行寻常的考核,“这几年跟着你皇祖父,应该进益不少。”
“是卖马和皮货?”耶律怀庆想了想,又补充,“应该还有人。南朝办工厂、种棉花的地方很多,需要大量的人手。”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父亲,直到耶律隆轻轻的点了点头,才松下一口气的样子。
“他们这些年跟黑汗打了不少次,帮了宋人的忙。另外,也卖了不少马和皮货。还卖了人。”耶律隆道,“这些特产,大辽从来不缺,也卖不出去,但宋人需要,而且需要很多。只要与宋人打通了商路,就可以等着家里掉钱了。”
“看到到处都是宋人的货,儿子心里都吊着,三千兵马到底能不能压得住粘八葛部,儿子真的心里都没底。原本是想着往南走一点,跟北庭都护府打个照面,当着秃骨撒的面,儿子硬是没敢说出口。”
耶律隆拿起酒杯,又是一口灌下,看得出他到现在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儿子也看得出来,听到儿子说去黑汗,秃骨撒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开开心心的跟着儿子走,要是当时儿子说去北庭,还真不知他会怎么样做。”
“谅他们也不敢!”耶律怀庆低喝道。
“怎么不敢?联络上北庭的宋军,灭掉我带去的三千兵马也不是难事。就在秃骨撒的帐中,他暴起发难,我能杀掉几个人?”
耶律隆瞥了眼无话可说的儿子,哼了一声,对木然沉默,犹如一块石雕的耶律乙辛道,“别说是万里之外的粘八葛部了,就是我契丹本族,难道不是也一样?马蹄铁是宋人的,铁锅是宋人的,就连钉马蹄铁的铁钉、铁锤,修蹄的小刀,也全都是宋人的。除了军中的刀枪甲胄,火、枪火炮,所有的铁器全都宋人来的。只有我们买不起的,没有买不到的。”
“父皇。儿臣知道,自从南朝开始变法,不,自从南朝开始重用韩冈,宋辽之间的国势就开始逆转。父皇你是看到这一点,才决定去学习南朝。但父皇你辛苦支撑二十多年,费尽心思去学南朝二十多年,难道就是为了让南朝的器物,卖到大辽的每一座帐篷里?”
“那你说该怎么办?”耶律乙辛反问。
“其实已经迟了。”耶律隆叹了起来,“如果父皇在开始学习宋人办铁厂,造铁器时,就禁绝国中与宋人的贸易,就不会今天的局面。但现在商路已经给宋人占了去,想把宋人的货赶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造出来的铁器卖给谁?粘八葛部?他们拿什么来买?马和皮货?!”耶律隆成功的又激怒了耶律乙辛,“治国不是想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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