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之。走街串巷,窥人阴私,编造谣言,蛊惑人众。
章援用鄙视的眼神没能赶走对方,扯了扯襟口,越发的觉得空气污糟了起来。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赴会时连坐的资格都没有了。现在不但没有座位,连站在身边的人都是不知哪里来的下等人,就是在大庆殿上,身边也至少是个朝官。
苏颂的孙子苏象先,章援是认识的,虽然是站着,可他搀扶着苏颂坐下,然后就站在苏颂身后,可比自己的处境要强出许多。
无数的抱怨从章援心中漫溢而出,对父亲的,对韩冈的,对苏颂的,对自然学会的,对身边地痞无赖的,直到韩冈走上前台。
悉悉索索的杂音,陡然间就消失了。
全场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一处。
唐梓明不再左顾右盼,静静的注视着宰相。
然后他就听到了宰相的声音。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
‘做梦时的想法?’
唐梓明跟所有人一样,都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却不明白韩冈的语义。
他虽然是第一次来负责《自然》和自然学会方面的报道,但他很清楚,自然学会之中,对巫卜梦占等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持有的是什么样的看法。
“什么叫梦想?”讲台上,韩冈的声音传遍全场,“不是梦中的想法,也并非是妄想。所谓梦想,是对未来的期许,也是对自己的要求。你以后想要做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这就是梦想。”
这就是梦想?
其义与章援所知截然不同。
韩冈如今经常使用新词,或是赋予旧辞藻以新意。有人觉得还不错,反正日常用语是百年一变,隔了三五百年用词造句便截然不同,要不然九经诸典也不会需要一代一代的传、注、疏来释义。有人却不以为然,甚至愤加斥责。
但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所有人都不得不去习惯。章援这位宰相家的公子能做的抗议,也不过是无声的啧了啧嘴。
“不独是我,其实人人都有梦想。读书的想要金榜题名,务农的想要五谷丰登,做工的想要产业兴旺,行商的想要财源广进。《三分》里,三兴汉室,这是诸葛亮的梦想。《九域》中,乘风破浪,这是宋江的梦想。”
唐梓明不禁点头,更看到了台上的苏老平章点了头。
也许文人对梦想的理解,还是‘忽寝寐而梦想兮’的虚玄,还是‘老去山林徒梦想’的空洞。
但只要一提起《三分》里,刘备屡扑屡起的坚韧,诸葛亮鞠躬尽瘁的悲壮,《九域》中,宋江意欲扬帆万里,横渡大洋的壮阔,林冲欲统三军镇抚海外群藩的豪迈,洗心革面的公孙胜在观天仪下二十年如一日,要勘破七曜运行规律的追求。
唐梓明这种粗通文理的乡学究,甚至是不通文墨的普通百姓,也能明白什么叫做梦想。
他下意识的偏头看了看身旁的那位官人,却发现,他现在是双眉蹙起,一脸的疑惑。
章援疑惑着,堂堂宰相,当世大儒,进士及第的韩冈,将话说得如此浅显,不涉典故,反而用上说书中的例子,这是要说给谁来听?
“在座的诸位,难道对日后就没有什么梦想?……我想,虽然不时会有些变化,但都应该是一直有的。”
当然是有的。
章援梦想过,日后能继承父亲的地位,掌握天下的权柄,高居万人之上,让重臣们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在午夜梦回时,甚至想过更近一步。
唐梓明也梦想过,每天都在想,这两年多攒些钱,在新城外买一间小院,娶一个嫁妆丰厚又贤惠的浑家,生两个儿子,女儿的话,相貌若还不错倒也可以有,每天桌上能有酒肉,这就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但你们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韩冈在天下民众之中,有着无可匹敌的声望,更在朝堂内外、军旅之中,亦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韩冈的梦想是什么?
很多人都想知道。
尤其是在韩冈放弃了在未来独掌天下权柄的机会,硬是要生造出一个大议会来之后,更是让天下人都来猜测他的心思。
外围坐着的章回想知道,李膺想知道,内侧坐着的黄裳想知道,王居卿想知道,沈括也想知道。
身为宰相家子弟的章援、苏象先,一个奉父命而来,一个随祖父而来,却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着旁听,但他们同样想知道。
还有所有的宾客和记者,也都是一样的想法。
就如唐梓明,双目一瞬不瞬的等待韩冈揭开谜底。
“我最早的梦想,是在我才五六岁的时候。在那时候,我只想着,就是能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没有西贼的入寇,没有朝廷的征发。父兄都能留在家中,母亲也能免去劳作辛苦。”
韩冈丝毫也不遮掩寒素门第的出身。
灌园子,一向是嘲骂韩冈时,最常被使用的词语。世间甚重门第,即使是贩夫走卒的出身,也要给自己找个好祖宗。
欧阳修堂堂史学大家,给自家修谱牒的时候,都不顾前一半‘凡三百年,仅得五世’后一半‘才百四十五年,乃为十六世’这样的错讹,硬是要编出来。
以欧阳修为发轫,修谱、续谱在朝堂中成了流行,无论出身如何,总要把家谱编得花团锦簇,上则勾连帝王将相,下则与今之重臣联宗。
唯独韩冈,本朝的韩琦、韩亿不去联宗,前朝的韩愈也不去攀附,根本不在意祖宗如何。灌园子的称呼,坦然受之。
二十年下来,反倒是越来越少的有人拿着他的出身来做文章了。
“这样的梦想,这样的期盼,八百万关西黎庶,又有何人没有?”
“寒家自京东乔迁至关西,迄今七十年。此七十年,西夏由顺而叛,由叛而兴,由兴而盛,由盛而衰,再由衰而亡,西贼兵戈之下,年年烽烟不息。关西人口八百万,无不受其荼毒。寒素之家,五十则为老,六十已难见,幼子未夭者,十人之中只得二三!老不得善终,幼不得生长,至于壮者,确有所用……”韩冈顿了一顿,三个字迸出唇齿间,“夫役也!”
声如寒水,沁透人心。
西北之乱,人所共知。
厅中出身关西的会员,多至百人。听到韩冈提起关西旧事,旧日的记忆也从心底泛起。
在韩冈的话语声中,又回到了那西贼肆虐的年代。伤心感怀者,咬牙切齿者,皆不知凡几。
“不仅关西军民备受其苦,天下百姓又何能独身事外。为补军费,朝廷税赋十数年间陡增一倍有余,天下哪一州哪一县的百姓,日常起居没有收到牵累?”
“人人皆盼早灭西虏,得享太平。但这要如何实现?”
“关西人口先时四百万,后至八百万,西夏人口初不过百万,后亦不过两百万。四倍于夏,始终不能克。其因何在?”
一个个问题犹如潮水拍岸,一浪浪而来,皆是困扰前人的症结,可在座之人,却没有谁不清楚问题的答案。
即使还有不明白的,韩冈也立刻给出了答案。
“甲兵!”
重重的两个字,让人明白其重要性。
“西乱之初,国朝接连三败,乃是士卒不练、兵甲不备、城寨不修之故。至熙宁初,三十年兵戈,士卒已精,城池已完,仍不能克之者,乃甲兵尤远逊西人也。兴州弓,瘊子甲,夏国剑,皆闻名于天下。皇宋之神臂弓,亦为党项效顺者所献。”
“泱泱中国,能工巧匠,难以计数,甲兵竟不如虏寇,非是匠师无能,实乃朝廷轻忽,当轴诸公难辞其咎。至熙宁后,军器监立,甲兵始精。霹雳砲一造数百,神臂弓一造数万。板甲,陌刀皆以十万计。试问西夏如何不败?”
“熙宁中,得河湟,断西贼右臂,元丰末,西夏国灭,元佑初,又复灵武故土,我少时的梦想,天下人的期盼,也终算是得以实现。”
仅仅是几百字,数十句,囊括了灭夏复土的十年征战。
但在场的谁都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战斗,可歌可泣的事迹,多少艰难,多少血泪。
纵使唐梓明这等平民百姓,也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得当时自己也能投笔从戎、参与其中。
更不用说在座的士人,参与过昔年战事的开始回忆旧往,没有参与的,也在脑海中描绘起彼时的铁马兵戈。
韩冈却没有等待,“旧的梦想即以实现,新的梦想又随之而来。”
他收起了之前说起西事的激昂,换上了稍微轻松的语调,“想我气学中人,当知此梦想为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韩冈上面声传一室,下面的也喃喃相和。
横渠四句教,广播天下近二十年。天下士子,纵非气学中人,亦以此四句为记室之铭。
“所谓万世太平,正是那大同之世。”
“大同之世,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我有一个梦想——就是这个梦想!”
ps:十天前,祖父走了,不是什么大病,也没有太多痛苦。以九十六岁的年纪,算得上是高寿了,可说是喜丧。因为腿病,瘫在床上两年,对一向喜欢走动的祖父来说,现在应该也是一个解脱。但从丧事闲下来时,总忍不住心里难受。现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想跟大家说,有时间,多去看望一下家里的老人,真的,多回去看看。
还有这几天的断更,我会尽量补上,这个月接下来的几天,都会保持在六千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