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宪也没有辞官告老的表示,而是希望宗泽能转告韩冈,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让他能多外任几年。
宗泽感受到了李宪的决意,便没有再强迫他接受韩冈的打算。一方面,他觉得强扭的瓜不甜,强行逼迫李宪接受,反而会留有后患,另一方面,也觉得应该尊重李宪的选择。
“聪明人啊。”韩冈笑叹道。
要是李宪辞官告老,不免会被人说成是心怀不满,触怒了宰相们,想得一个安静都难。
只是外任的话,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韩冈也不至于会亏待他。
“汝霖,”韩冈问道,“你看李宪该如何安排。”
宗泽道:“李宪虽是刑余之人,但亦曾为国效力,不曾亏负朝廷,朝廷也不宜亏负与他。”
韩冈怡然颔首,宗泽对阉人没有先天上的歧视,这让韩冈很欣赏。其实宦官之中,出现奸佞的比例,并不比士大夫更高。之所以每每被士大夫敌视,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多半站在天子的那一边,为皇帝考虑事情。与士大夫的立场,总是有差距的。
“李宪身虽残,心不残,曾为国开疆辟土,自是堂堂正正的伟丈夫,总比那一等见贼则畏的心阉之辈要强。是不可亏待。只是……”韩冈又作难起来,“难安排啊。”
宦官是什么?是天子家奴。
在内服侍天子,出外则为天子耳目。
如今皇帝被弄成了摆设,太后退居宫中养病,一切权力掌握在臣子手中,宦官们便失去了他们的立足之地。
除非能像王中正那样成为宰辅控制宫中的手,否则就只有困居宫内或是出为庶民两条路可以走了。
从宰辅们的角度来讲,尽管他们还是想要接收各路的走马承受,让这些天子的耳目成为他们的耳目,只是士大夫的立场,让他们必须撤回这些阉人。
如果现在韩冈要在地方上安排一个阉人为官,地方上肯定会有反弹,州县议会只要成立了,也决不会甘于寂寞。
宗泽道:“其实宫观即可。以泽观之,李宪之言,只为释相公之疑,非为官也。”
韩冈点头:“这我知道。”
李宪或许并不是当真想要在外任官,只是表明自己不想掺合任何是非的态度。让他去担任太一宫,玉清宫之类的宫祠官养老,就是一个很好地解决办法。
只是韩冈觉得这么做不合适,“李宪非无才,又无罪,不当放之宫观。做了好事,就不能让他没有好结果,对不对?”
赏罚宜公,这是治下的原则。
而且还要顾及王中正的想法,以免王中正兔死狐悲。这一句,韩冈就没有明说出来了。
“如果让李宪任职州县,或是走马路中,皆会累及相公清名。且安置李宪,必为后人之制。宫中宦寺有官身者虽不为多,亦有数十,今日李宪一人出外,明日就是数十内宦要出外了。”
“大部分还是不会走的,宫中需要人,只是以后不再进人。”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宗泽,韩冈道,“无过之人,残其肢体,非是仁君所为,即使需驱用阉人,日后还是用外夷为佳,不当用汉人。不顾这是日后的事了。除了李宪之外,也的确还有一些内宦不方便留在宫内,也同样不方便安排在州县之中。”
宗泽忽的灵光一闪,“记得程昉曾经管理屯田事。”
“淤田。引黄河水在河北淤田。”韩冈更正道,又点了点头,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具体的营造工役之职,让阉人来参与管理也的确是个办法。他们比许多士大夫要有才干得多。
“中书门下辖下营造诸事,的确可以内宦参与,不过这就是个辛苦活了。”
“但参与营造,不免调派军民,只怕……”
“不妨事。”韩冈笑了起来,这年月还用得着担心阉人在外掀起叛乱,“此辈出外便不足为惧……”他又想了一下,“王中正的儿子到时候也一起安排。”
“……哪一个?”
“问一问王中正吧。”
王中正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留在宫中的养子,另一个也是养子,不过是过继来承嗣的,其实是王中正的亲侄儿。因为王中正的功劳、地位,两人都受了荫补。哪个出去做事都可以。
“是。”宗泽点头。
“大议会筹备会的准备怎么样了?”
宗泽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等人到齐了。”
基本上这一次大议会的筹备会,就是以议政为主,加上一干元老。
不过如今曾经任职两府、两制的元老重臣寥寥可数,富弼、吕公著、王珪、韩绛都已经不在人世,剩下的很多又年迈难以入京,真正能来的不到十指之数。
韩冈点了点头,却没说话。过了一阵,他问道:“这几日又有些变化了,对于这个大议会,汝霖你现在是什么看法?”
宗泽起身,向韩冈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宗泽之意,仍与前同。相公此举,可谓至公至正,无纤毫私心,天日可表,士民共鉴。”
因为韩冈提出来的方案,远比其他方案更能得到大多数士大夫的欢迎。何况有议政会议和州县议会在前,一个大议会本就在许多人的预计之内,所以韩冈是不担心有太多人反对。
这是标准的三权分立,完全模仿自后世。只是韩冈拿出来的方案,完全来自于他那已经不太靠谱的记忆。其实有许多细节,韩冈已经记不太清楚。但只看这一个制度,便已是十分严密,各方相互牵制,使一家不能独大。这对于群龙无首的大臣们来说,没有比这个制度更美妙的了。
韩冈其实本来没准备推行这大议会。如果太后身体上没有问题,韩冈有把握把皇帝和章惇都熬到退场为止,那时候,即使要开议会,也不是现在这个形式。
“可惜相公一片至诚,但人苦不知足,如今看文、冯诸公,恐怕不满足于此。尤其是文公,已见其过问兵事,来日会上,必为此争。”
韩冈点点头,宗泽说的没错,这也是他所想的,“的确,此事不可不虑。”
“此一也。二则如今天子思过,太后亦休养于宫内,宰相确须约束,但相公所设诸条诸款,未免过苛。自缚手脚,纲纪难张。”
这韩冈就不能点头了,这是关键,“纵使四维不张,想要弹劾宰相也不容易,只要议会不能随意废立宰相,议员又不能常驻京师,这纲纪还是能维持的。”
以罪弹劾宰相,第一需要大议会三分之二成员通过,第二,还须得到九位大.法官中的六人共同认定宰相有罪。大.法官的提名,则来自于首相。大议会弹劾大.法官,同样要求议会的三分之二成员通过。所以想要达到弹劾宰相这个目标,几乎不可能。
“可是,相公,章相公会甘心吗?”
对着忧心忡忡的宗泽,韩冈哈哈大笑,“他如何不愿意?”
……………………
“愿意,我当然愿意。”
“为父年届花甲,还能做上几年宰相?”
“只说不能连任,有说不能再任吗?”
“韩冈若是没有提出这些条款,你当我能放心?”
夜色下,灯光里,章惇也在对儿子袒露心迹。
韩冈五年后卸任,留给章惇独大的就只有五年时间。五年时间内,想要做到谋朝篡位那根本不可能,甚至再活十年、再做十年都难做到。
韩冈现在放手,日后卷土重来,没了章惇,谁能拦住他?靠张璪?靠沈括?还是靠吕惠卿?
“记住。为父现在的敌人,不是韩冈!”i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