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上,应该立刻自请出京,去韩冈说的什么耀州、祁州。只要他这么做了,立刻就能扭转他在世人心目中的坏名声。日后接手帝位,朝堂上的反对声也能少许多。
为了皇位,仅仅是跑跑腿而已,这样的交换是大赚特赚。就是刳臂割股、尝粪吮痈,也不是不能做的。反正他的算计是着落在侄儿区区五岁的年纪上,而并不在乎现在皇兄内禅于谁。
韩冈如今撕破脸皮,反倒是一件好事,能让即将成为太皇太后的娘亲,彻底站在自己这边。
可谁能保证自己就能顺顺利利抵达千里之外的,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事后能顺顺利利的返回京城?路上风风雨雨,说不定就染上疾疫。说不定就失足落水。说不定就水土不服。要死人,太容易了。就算没这些事,安安稳稳的到了地头。当皇兄顺利内禅,至多当其病死之后,就能被召回来。可万一皇兄在临死前下一份密旨呢?一杯鸩酒就足够了。
有太祖太宗的亲弟秦悼王在前,有太祖的两个儿子燕懿王和秦康惠王在前,有太宗长子楚王元佐在前,赵颢决然不敢破釜成舟。只要翻一翻史书,就能知道,皇帝的宝座分明是血色的,决不是光明正大的明黄。
一旦出京,性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赵颢怎么敢开口要求出京?他盼望着母亲的愤怒,能让皇兄退缩。
赵顼的确退缩了。在高太后发了一大通火之后,所有人都只能等待天子的裁决,而赵顼眨起眼,传出来的却是:
娘。
息。
怒。
“息怒?大哥儿,你说怎么办?”高太后质问道。
向皇后在被褥下紧紧攥着赵顼手腕的手,无法遏制的颤抖起来。
官家都已经妥协了!已经退让了!新法准备废了,旧党也要重新启用了!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只要求两位皇弟出外一阵,为他们的皇兄祈福,竟然还不愿意!难道赵仲鍼就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儿子,只有赵仲糺【注1】才是吗?!
她是多么希望她的夫婿能稍稍强硬一点,能让太后答应下来,但赵顼让她失望了。
下平十一尤——留。
向皇后眼前顿时一黑,只觉得天都塌了。
天子既然当着太后和宰相执政的面做了决定,几乎就不可能再改变。尤其是赵顼只能用眨眼来传话,想反口,不知要费多少精力。
‘你这是要将我们母子逼死不成?!’向皇后紧紧咬着下唇,等着赵顼,却不敢将话宣之于口。
高太后终于是重新坐了下来,胸口上下起伏的喘着气,时不时的瞪一下韩冈,脸色还是难看,显是余怒未消。
在母亲的身边端茶递水,劝着她稍息心头之怒,赵颢一边也在偷眼观察着韩冈。
明明图谋已经落了空,但赵颢在韩冈的脸上,找不到胆怯,找不到慌张,找不到一星半点投注落空的恐慌。依然是宁宁定定的站着。如果从气度和城府上来看,他远比王珪更有资格成为宰相。可惜他是敌人,是必须要铲除的对象。
尽管应该可以放宽心了,赵颢也不断的跟自己说韩冈的图谋根本绕不过他的母亲,但雍王殿下却还是神经质的想要从韩冈的脸上找到失败服输的痕迹。越是找不到,心就越是没底,完全没有感到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
赵颢依然沦陷在不安中,赵顼在稍事休息之后,又开始让王珪传话。
招。
宰。
执。
招宰执?
今夜留守宫掖,宿直宫城的两名宰执——王珪和薛向可都在这里。
王珪小心的询问:“陛下,可是要将两府里所有的宰执都召入宫?”
赵顼眨了两下眼睛。
但所有的人都没敢动弹,甚至连传话的王珪都犹豫了。
毕竟半夜招宰执入宫,这就等于是在说天子即将驾崩,甚至是已经驾崩。
这不是边关烽烟连绵的时候,不会有哪位宰执为了安定京城人心,硬是拖到白天才入宫。以赵顼的病情之重,他们一听到消息便会立刻动身。
赵顼突然发病的今夜,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皇城城门,或是宰执们的府邸。只要宫里面派去几位宰执府邸的内侍一亮相,不等天亮,皇帝大行的流言便会传遍京城。
“官家的病才好了这么一点,就累了半夜。是不是先歇一歇,等明天白天,群臣入宫后再说?”向皇后也开口劝阻。有半夜的时间作为缓冲,至少在太后和赵颢离开后,她还能有机会劝一劝她的夫君,看看是不是能够将之前的决定给改回来。
可赵顼却不肯等待:
速。
去。
注1:赵顼原名仲鍼,赵颢原名仲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