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汴河河底都要冻透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们,享受着寒流的侵袭看,全都是脸色发青发白,有许多人都变得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能跌倒在地,从此不起。
韩冈的情况,在文武百官中算是不错的。自幼冬日酷寒的西北生长,他倒也不畏寒冷,虽然也冻得很厉害,但风刀霜剑的袭击,韩冈早已在过去的军事生涯中变得十分习惯了。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仪式的完结。
本官官阶是从四品的右谏议大夫,韩冈所在的幕次,其实是属于言官的行列。尚记得六年前的祭天大典,那时候好像也是属于言官一波,乃是正七品的右正言。
幸而一干正牌子的台谏官,他们的本官官阶基本上都是七八品的博士、寺丞、中允,,倒是不用听乌鸦聒噪,但他现在站立的位置,十分靠近乐班。编钟、玉磬、笙、竽等乐器在耳畔齐鸣,不消片刻,便震得人头昏眼花。半个多时辰过去,韩冈只觉得右边的耳朵似乎都要聋掉了。
曲乐一首接着一首,配合着高台上天子的行动。降神时的《高安》,高亢嘹亮;天子登坛时的《隆安》,庄严肃穆。《嘉安》为进献玉币伴奏,《丰安》、《禧安》,奉俎、献酒。亚献、终献,《正安》的曲调反复奏起。
习惯了之后,乐曲声渐渐远去,已是充耳不闻。韩冈在宽袍大袖中活动着冻僵的手指,算起还有多久才能结束这套见鬼的郊天大典。
韩冈在太常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礼乃儒门的核心,乐是礼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郊祀上的曲乐歌词,他早已熟悉。只听唱到了那一部曲子,就知道仪式进行到了哪一个环节。这一才能,在今天派上了很大用场。被乐曲在耳边轰炸了一个时辰,韩冈已经听不到担任赞礼的翰林学士张璪的号令声,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省去了解祭天典礼的时间,否则说不定会不能及时应对。
片刻的停歇之后,编钟轻灵而幽远的声音重又在韩冈耳边响起,引领起乐班重新奏响《高安》,伴唱着‘倏兮而来,忽兮而回,云驭杳邈,天门洞开’的歌词,送神而归。
熟悉礼乐的官员都精神一震,《高安》送神之后,接下来便是天子降坛。当皇帝从圜丘上下来,这冗长难熬的仪式,自然是到了尾声。
沿着台陛,赵顼缓步而下。在圜丘顶上合祀天地,再祭拜过陪祀的太祖太宗,祭天大典上的核心仪式已经宣告结束。官员们垂头望着脚下,用眼角的余光目送天子回到名为大次的帐幕中。
天子回帐,臣子们也回到行宫中各自的房间,换下只有祭天时方才穿上身的玄衣纁裳,穿回正常的朝服。
更衣也算是休息,从滴水成冰的室外,回到温暖的室内。虽说乍寒乍暖对身体不好,但冻着对身体更不好,在火盆边歇了好一阵,韩冈才算是缓过来。只是这也仅仅是中场休息而已,很快就有内侍找过来,一间房一间房的将人都通知到,让朝臣们回到圜丘下的广场上。还有回程的几里路,以及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环节。
重新排好队伍,站回到方才的岗位上,上万名官员和士兵等待着赵顼的出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却不见赵顼的身影出现。
韩冈隐隐的觉得有哪里情况不对。郊祀大典上的每一道环节都是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到时间天子该出来却不出来,那么必然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环目四顾,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着。最前面的王珪也是一动不动。
又过了片刻,天子依然没有出现,场中的气氛越来越凝重。正想着王珪会不会离开自己的位置前去探问,大次的帐帘终于动了,赵顼很平静的从帐篷中走了出来。
看到天子出现,不止一个人松了一口气,韩冈也放松的轻叹了一声,看来是自己多心了。虽是这么想,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头已经悄然蒙上了一层阴云,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样子。
天子的车驾从南郊的青城行宫一路返回皇城。半日前聚集在大庆殿广场上的万余人,又重新站到了大庆殿前。
皇帝已经回到大庆殿,但郊祀的仪式并没有结束。王珪作为百官之首,动身进殿,而其他官员则依然是站在原地,等待仪式的下一步。
片刻之后,当王珪出来后,双手上便捧着一份赦诏。在金吾卫的护卫下登上宣德门城楼,向天下亿兆元元颁布天子德音。
王珪下城缴旨,接下来大庆殿中门大开,朝官们鱼贯而入。宫宴的宴席已经在大庆殿中布置好。从高到低,依照品阶、班次,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
作为今日大典终结的宫宴终于开始,王珪起身,手持金杯,率领群臣,向天子敬酒。
赵顼也举起斟满酒的金杯,正要抿上一口,忽然间脸色陡然一变。以五爪蟠龙为外饰的金杯,竟脱手而出。
当啷一声脆响,惊动了整间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