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秦桧想起当年的罗谨言,如果自己当年能将罗谨言教得更好些,双方有着更好的沟通,或许后来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但君武不喜欢他,将他的谆谆善诱当成了与旁人一般的腐儒之言,而后来的许多时候,这位小太子都呆在江宁,秦桧想要多做接触,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也只能叹息一声。
小太子与罗谨言不同,他的身份地位令他有着一往无前的资本,但终究在某个时候,他会掉下去的。
他明白这件事情,一如从一开始,他便看懂了秦嗣源的结局。武朝的问题盘根错节,积弊已深,犹如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小太子心性火热,只是一味让他出力、激发潜力,正常人能这样,病人却是会死的。若非这样的原因,自己当年又何至于要杀了罗谨言。
时也命也,终究是自己当年错过了机会,明明能够成为贤君的太子,此时反倒不如更有自知之明的陛下。
至于梅公、至于公主府、至于在城内拼命放出各种消息鼓舞人心的黑旗之人……虽然厮杀激烈,但众生搏命,却也只能看见眼前的方寸地方,若是西南的那位宁人屠在,或许更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吧,至少在北面不远,那位在暗地里操纵一切的女真谷神,就是能明明白白看懂这一切的。
他也只能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该到来的事情发生,到那个时候,自己将权威抓在手里,或许还能为武朝谋取一线生机。
即便事不可为……
许多天来,这句私下里最常见的话语闪过他的脑子。即便事不可为,至少自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答案,但随后将这不适宜的答案从脑海中挥去了。
轻轻地叹一口气,秦桧掀开车帘,看着马车驶过了万物生发的城池,临安的春色如画。只是近黄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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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有雨,马队上的骑士披着黑色的蓑衣,奔驰过起伏的低矮山岭,远远的能够看到未耕的田野,荒芜的村落,人的尸体倒伏在路边,羽毛凌乱的乌鸦从尸体上抬起头来,不祥地朝人看。
若在往年,江南的大地,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了。
马队驶过这片山脊,往前头去,逐渐的军营的轮廓映入眼帘,又有巡逻的队伍过来,双方以女真话报了名号,巡逻的队伍便站住,看着这一行三百余人的骑队朝军营里头去了。
组成骑队的是各种各样的奇人异事,面带凶戾,亦有不少伤者。为首的完颜青珏面色苍白,受伤的左手缠在绷带里,吊在脖子上。
军营一层一层,一营一营,秩序井然,到得中段时,亦有比较热闹的营地,这边发放辎重,圈养女奴,亦有部分女真士兵在这里交换南下掠夺到的珍物,乃是一处士兵的极乐之所。完颜青珏挥手让马队停下,随后笑着指示众人不必再跟,受伤者先去医馆疗伤,其余人拿着他的令牌,各自取乐便是。
女真人这次杀过长江,不为俘虏奴隶而来,因此杀人居多,抓人养人者少。但江南女子柔美,有成色上佳者,仍旧会被抓入军**士兵暇时淫乐,军营之中这类场所多被军官光顾,供不应求,但完颜青珏的这批手下地位颇高,拿着小王爷的牌子,各种事物自能优先享用,当下众人各自赞颂小王爷仁义,哄笑着散去了。
完颜青珏朝着里头去,夏日的小雨渐渐的停下来了。他进到中央的大帐里,先拱手请安,正拿着几份情报对照桌上地图的完颜希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对于他手臂负伤之事,倒也没说什么。
“怎么样了?”
“回禀老师,有些结果了。”
完颜青珏说着,从怀中拿出两封贴身的信函,过来交给了希尹,希尹拆开静静地看了一遍,随后将信函收起来,他看着桌上的地图,嘴唇微动,在心中计算着需要计算的事情,营帐中如此安静了将近一刻钟之久,完颜青珏站在一旁,不敢发出声音来。
“手怎么回事?”过了许久,希尹才开口说了一句。
“在常宁附近遇上了一拨黑旗的人,有人偷袭自马上摔下所致,已无大碍了。”完颜青珏简单回答。他自然明白老师的性格,虽然以文名著称,但实际上在军阵中的希尹性格铁血,对于区区断手小伤,他是没兴趣听的。
而在常宁附近的一番冲突,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事,他所遭遇的那拨疑似黑旗的人物实际上训练度不高,双方产生冲突,后又各自离去,完颜青珏本欲追击,谁知在混战之中遭了暗枪,一发火枪子弹不知从哪里打过来,擦过他的大腿将他的战马打翻在地,完颜青珏因此摔断了一只手。
希尹背着双手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
“你回来得真是时候,雨停了,随我出去走走吧。”
完颜青珏拱手跟上去,走出大帐,小雨方歇的初夏天空露出一抹明亮的光芒来。老人朝着前方走去:“宗辅攻江宁,已经抓住了武朝人的注意,武朝小太子想盯死我,终究两次都被打退,余力不多了,但周围该吃的已经吃得差不多,他如今提防我等从常州南下,就食于民……临安方向,人心惶惶,动摇者甚多,但想要他们破胆,还缺了最重要的一环……”
希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淡漠地陈述,却并无迷惘,完颜青珏亦步亦趋地听着,到最后方才说道:“老师心有定计了?”
希尹摇了摇头,没有看他:“最近之事,让我想起二三十年前的天下,我等随先帝、随大帅起事,与辽国数十万精兵厮杀,那时候只是一往无前。女真满万不可敌的名头,就是那时打出来的,此后十余年二十年,也只是在近些年来,才总是与人谈起什么人心,什么劝降、谣言、私相授受、迷惑他人……”
一队士兵从旁边过去,为首者行礼,希尹挥了挥手,目光复杂而凝重:“青珏啊,我与你说过武朝之事吧。”
完颜青珏道:“老师说过许多。”
“当年……”希尹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当年,我等才刚刚起事,常听说南面有大国,人人富庶、土地丰美,国人遵行教化,皆谦恭有礼,儒学精深、惠及天下。我自幼习汉学,与周围众人皆心怀敬畏,到得武朝派来使者愿与我等结盟,共抗辽人,我于先帝等人皆不胜之喜。谁知……后来看到武朝诸多问题,我等心中才有疑惑……由疑惑渐渐变成嗤笑,再渐渐的,变得不屑一顾。收燕云十六州,他们力量不堪,却屡耍心机,朝堂上下勾心斗角,却都以为自己计谋无双,后来,投了他们的张觉,也杀了给我们,郭药师本是人杰,入了武朝,终于心灰意冷。先帝弥留之际,说起伐辽已毕,可取武朝了,也是应有之事……”
“青珏啊。”希尹沿着军营的道路往小小的山坡上过去,“如今,开始轮到我们耍阴谋和心机了,你说,这到底是聪明了呢?还是软弱不堪了呢……”
“……当是软弱了。”完颜青珏回答道,“不过,亦如老师先前所说,金国要壮大,原本便不能以武力弹压一切,我大金二十年,若从当年到现在都始终以武治国,恐怕将来有一日,也只会垮得更快。”
搜山检海过后数年,金国在无忧无虑的享乐气氛中下落,到得小苍河之战,娄室、辞不失的陨落如当头棒喝一般惊醒了女真上层,如希尹、宗翰等人讨论这些话题,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希尹的感慨并非提问,完颜青珏的回答也似乎没有进到他的耳中。低矮的山坡上有雨后的风吹来,江南的山不高,从这里望过去,却也能够将满山满谷的营帐收入眼中了,沾了雨水的军旗在山地间蔓延。希尹目光严肃地望着这一切。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云中的局势,你听说了没有?”
完颜青珏微微犹豫:“……听说,有人在私下里造谣,东西两边……要打起来?”
“去年云中府的事情,有人杀了时立爱的孙子,嫁祸给宗辅,这是说不通的事情。到得今年,私下里有人到处造谣,武朝事将毕,东西必有一战,提醒下头的人早作准备,若不警觉,对面已在磨刀了,去年年底还只是下头的几起小小摩擦,今年开始,上头的一些人陆续被拉下水去。”
“大苑熹手底下几个生意被截,乃是完颜洪信手下时东敢动了手,言道此后人口生意,东西要划界,如今讲好,免得以后再生事端,这是被人挑拨,做好两头打仗的准备了。此事还在谈,两人手下的奚人与汉人便出了几次火拼,一次在云中闹起来,时立爱动了真怒……但这些事情,只要有人真的相信了,他也只是疲于奔命,弹压不下。”
老人蹙着眉头,言语沉静,却已有杀气在蔓延而出。完颜青珏能够明白这其中的危险:“有人在私下里挑拨……”
希尹的目光转向西面:“黑旗的人动手了,他们去到北地的负责人,不简单。这些人借着宗辅敲打时立爱的流言,从最下层入手……对于这类事情,上层是不敢也不会乱动的,时立爱就算死了个孙子,也绝不会大张旗鼓地闹起来,但下面的人弄不清楚真相,看见别人做准备了,都想先下手为强,下头的动起手来,中间的、上面的也都被拉下水,如大苑熹、时东敢已经打起来了,谁还想后退?时立爱若插手,事情反而会越闹越大。这些手段,青珏你可以揣摩一二……”
“……是。”
希尹朝着前方走去,他吸着雨后清爽的风,随后又吐出来,脑中思考着事情,眼中的严肃未有丝毫减弱。
“……江宁大战,已经调走许多兵力。”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话,“宗辅应我所求,已经将剩余的所有‘天女散花’与剩余的投石器械交由阿鲁保运来,我在这里几次大战,辎重消耗严重,武朝人以为我欲攻常州,破此城补充粮草辎重以南下临安。这自然也是一条好路,因此武朝以十三万大军驻守常州,而小太子以十万军队守镇江……”
希尹顿了顿,看着自己已经老迈的手掌:“我军五万人,对方一面十万一面十三万……若在十年前,我定然不会如此犹豫,更何况……这五万人中,还有三万屠山卫。”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后方的完颜青珏已然明白过来对方在说的事情,也明白了老人口中的叹息从何而来。凉风轻柔地吹过来,希尹的话语漫不经心地落在了风里。
“半月之后,我与银术可、阿鲁保将军不惜一切代价攻取镇江。”
老人缓缓前行,低声叹息:“此战之后,武朝天下……该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