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道:“杨大人年高有德,朕洗耳恭听。”
杨一清又叹了口气,“臣是景泰年间生人,算起来,我和梁阁老年纪也差不多。要说我们这些年,年少读书的时候,遇到的最大的事情,莫过于于少保的死了。”
杨一清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似乎有些为难。
王岳察言观色,随即道:“宪宗的时候,已经给于少保官复原职,孝宗又追谥肃愍,于少保之冤,人尽皆知。天官只管说吧。”
朱厚熜也点头。
杨一清总算放下心来,“陛下,老臣斗胆言说,英宗早期,官场尚能延续太宗旧制,风气尚且正直,官吏还算清廉。那时候言官和朝臣势同水火,谁敢趋炎附势,依附当权,就会被其他同僚鄙夷。”
“至于土木堡之后,景泰帝在位期间,知耻后勇,励精图治,朝廷纲纪肃然,尤其是以于少保为首的直臣,共同努力,京营恢复,不论边防内政,都颇有建树。”
杨一清再度停顿,可谁都明白。
真正的问题就出在英宗复辟之后!
虽说英宗也是朱厚熜的太爷爷,但他连爷爷宪宗都没见过,更谈不上对英宗有什么感情了。
说句实话,土木堡之变,对明朝的打击很大。但是以大明的体量,对外作战损失再大,也不至于动摇根本。
真正的衰败,其实源于英宗复辟之后。
土地兼并,开中法破坏,纲纪废弛……英宗的第二个任期,基本上就是不断破坏祖制的过程,把老朱家的根基一点点败坏……唯一值得称道的仅仅是废除殉葬制度而已。如果这要算是贤明,那天下就没有昏君了。
而对于世道人心来说,最大的影响,莫过于冤杀于少保!
当初人家于谦挺身而出,保护的是朱明的江山,朱祁镇复辟,你看不上于谦,可以罢免,可以幽禁,唯独不能杀了。
于谦一死,就标志着大明没有公道可言了!
像杨一清、梁储、乃至杨廷和、乔宇,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正在读书求取功名的时候,都遇到了于谦的冤案。
在他们年轻的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
或许当年他们都没有察觉,但是进入官场之后,这一批年轻人,很快就放弃了棱角,变得随波逐流,圆滑世故……
当忠臣,当清官,能有什么好的!
你立功还能比得过于谦吗?
你清廉还能胜过于少保吗?
于谦什么下场?
你两袖清风,做一个好人,好官,又有什么用?
有人或许会说,这是夸大其词,可是看看宪宗朝,孝宗朝,文官都是什么德行!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谁都知道,做事没好下场,想要活下去,就要两手不沾阳春水。
等进入了孝宗朝后期,像李东阳,杨廷和等人崛起,他们更进一步,光是不做事还不行,还要拉帮结派,抱成一团。
不管是非对错,只在乎利益。
当年种下的一颗种子,经过几十年,已经变成了一株参天大树!
也不是说所有人都这样,比如程敏政,他就试图特立独行,不同流合污……结果呢,他卷入了可笑的科举舞弊案,屈辱地丢了性命!
杨一清抬头望着于谦的这首诗,突然撩起袍子,郑重跪在了地上。
“陛下,老臣知道,这是陛下赦免唐寅之后,梁阁老才挂出来的,这就是人心所向……陛下,老臣恳请陛下,能够振奋人心,砥砺正气,唯有如此,我大明才有中兴之望啊!”
杨一清匍匐地上,嚎啕大哭。
朱厚熜面色凝重,他的拳头不由自主握了起来。
“传旨,改谥于少保为忠武,赠太师,在天坛旁建庙祭祀……”
杨一清刚要磕头,朱厚熜又道:“赠程敏政少傅,谥号文贞,荫程家子孙二人,入国子监读书!”
朱厚熜还没说完,杨一清已经哭得瘫在地上,旋即又咧嘴大笑:“克勤兄,陛下还你公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