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况且,你们这些贵人都是何等德性,只当俺们是呆头鹅吗?俺们赔上命凑上去的钱粮,还不够你们在皇宫里喝一顿酒的,又有多少真用在了兵上,真以为俺们没见过当官的形状吗……你说你捐了家资,那是因为你晓得打赢了仗,你这种当元帅的能十倍搜刮回来,可俺们呢?河北回来与俺们可有半个钱的好处?”
张浚听到这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侧收缴上来的怪异伪楚服饰又看了眼明明尽全力为湖南、湖西百姓计较,此时却眼角青筋跳动的岳飞,心下再无耐性,只是一挥手而已:“拖下去砍了,传首洞庭湖沿岸各处!”
周围甲士赶紧上去拖拽,杨幺却丝毫不惧,只是在拖拽途中梗着脖子奋力朝张浚大喊:“姓岳的!爷爷便是死了,也只是为洞庭湖乡里死的,洞庭湖也有人记得俺,将来俺还能在洞庭湖里成神成圣!可你们这些当官的杂种,只知道吸民血喝民膏的军痞子,将来谁会记得你们?!谁会记得你们?!”
片刻之后,没有任何风浪,杨幺便在喝骂声中被直接斩首。
到此为止,两名贼首,一降一死,所谓四十寨叛军,也已经拔除近半,剩下的无外乎是接下来传檄而定,或者摧城拔寨而已,大局上却是掀不起风浪的。
但经此一事,张浚也没了装儒将的兴致,只是将事情指给王贵,让他带着降人速速去做处置,自己本身却坐在原处不动。
而岳飞本欲去监督设立军营,却被张浚当面喊住,众人情知这一文一武要说话,也是纷纷识趣撤走,便是毕进这种亲校,也都会意溜达到了坡下。
不过有意思的是,其他人躲开,面对着明显受到之前杨幺喝骂影响,以至于有些郁郁的岳飞,张浚却一时讪讪,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且说,岳飞忽然驻足湖北,久久不动,以至于引发朝野上下一致攻击,最后引发政潮,甚至引来堂堂枢相南下督战……但细细计较,这件从外面看起来是浑然一体的事情,内里却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情。
前一件,指的是岳飞前期的拖延举动,也就是他去年冬季忽然改剿为抚,然后做出种种怪异举动,一直到今年春季都不动手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是一个纯粹的军事事件,而岳飞古怪行动本质上是出于军事保密原则,是为了作战得力而做出的举动——官兵打不过水匪这种事情,懂军事的人大概都能懂,但却不好当众说出来的,一来怕走漏军机,二来也着实影响士气。
故此,他只好为了麻痹敌人先麻痹队友,顶着相当的压力与指责做出军事策略的转换。而现在忽然雷霆一动,荡平钟相之乱,事后一揭开,尽管有些人依然会觉得是岳飞在找理由,但更多的人却会相信岳飞的判断与方案。
而这其中,更不要说岳飞身为最高阶帅臣,没有任何理由不通过密折制度给赵官家通气,给自己和御营前军留一条后路了。
换言之,前一件事情是没有什么风险的,因为它是一个有专责之权的帅臣基于客观军事条件从军事角度做出的合理军事决断,无论是程序上还是内核思想上,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还有一件事,也就是开春后,岳飞后期在春耕时节的拖延,就显得很微妙了。
因为,这就不是什么军事问题了,这是一个关乎政治伦理、道德评价,还有各种利害得失的严肃政治问题……这件事情不管是事前事后,只要说出来,都不是能简单善了的。
不然呢?
天子和宰执们或许能从全局角度出发,从功利角度出发,认可岳飞做出的判断,认可他从全局上保全了更多更好的春耕活动,但问题在于,湖北百姓,三路官吏,以及之前叛乱区逃出来的儒释道种种,难道也会认可?
他们若知道事情真相,只会恨岳飞入骨……因为全局与他们何干?湖南与湖北何干?!
杨幺刚刚不还发自内心的痛骂出来了吗,河北与荆襄何干?!
当然了,这里面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于,一直记恨之前因为全局需要而荆襄加赋的杨幺永远不会知道,被他痛骂的岳飞之前从最全局的角度对洞庭湖百姓保持了最大善意和容忍,尤其是杨幺最在乎的湖南湖西百姓得益最大。
实际上,岳飞也不是傻子,从他的举动来看,一开始他明显是想顶住压力熬过去的,反正到时候就说自己没把握说服黄佐这个最核心的人物,是出于军事考虑不得不一直拖到春耕后的。
从理性上来说,这是最合适,最正确的处理方法——只有因为军事上的需求等到了现在,没有为了谁谁誰考虑又多等了一个月,任谁都挑不错来。
可是,这不是心中郁郁难忍吗?
这不是渴望理解吗?
所以,岳鹏举还是忍不住对着枢相张德远说明了一切,也相当于对远在东京的赵官家说明了原委……事到如今,张浚与岳飞二人如何不晓得,赵官家在握有岳飞军事谋划的情况下,还主动派人来督战,一个自然是出于对朝堂政治规矩的尊重,另外一个,却明显是赵官家对岳飞久久不动存疑了。
不过,这个猜测只能说是歪打正着,赵官家的确是生疑了,但却不是出于某种臣子们不好开口的疑心,而是说他坚决不相信岳飞一个冬天加一个夏天都搞不掂这个事情,还以为岳飞遇到什么军事以外的麻烦了呢。
所以才将张浚放了出来。
“鹏举,些许蟊贼不知所云的言语,不必挂在心上。”犹豫了许久,张浚终于还是开口相劝。
岳飞闻言,许久方才重重叹气:“末将如何不知道杨幺只是见识浅短,但殄灭金人何其路遥任重,若天下人人人皆见识浅短,却又不免让人有几分感叹。”
张浚连连点头,也有些感慨,却又勉力振奋:“话虽如此,可咱们的事业,乃是千秋万代的功业,何必在乎这些?”
“非止这般。”岳飞依然立在那里摇头。“不瞒枢相,若杨幺是个作恶无忌的逆贼,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只是他这人终究还是有三分底气的……枢相,今日我说句不好听的,不管朝廷怎么讲,但依着本地百姓的心思,说不得千百年雨打风吹之后,这洞庭湖上还真就能有他杨幺的一尊神位,而我岳飞在此地,说不得也只是一个流传千百年的残民之贼。”
张浚张口欲言,却只是苦笑。
场面话总是能说的,譬如大宋千秋万代,这些人反覆不起来,但那只是场面话,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现实。
只说这洞庭湖的淫祀,秦汉唐宋许多年,但凡是个认真做事的,哪个没处置过?但哪个真就了断了吗?而如今钟相窝窝囊囊成这样,哪天老百姓再次遭灾了、急了,说不得就要把宁死不屈的杨幺给抬出来,当成一个新大圣的。
至于岳鹏举,除非他能有关云长一般的本事,隔着千把年都还有太上道君皇帝为他不停加封,否则只说这洞庭湖中的名声,还真未必就有杨幺体面些。
说白了,大江东去,区区凡胎肉体,想要做下流传千百年的功业……又何其难呢?
“鹏举。”
心中百转,一时春日竟有感时悲秋之态,但张浚还是速速开口了。“不管如何,你春后避过春耕之举,我这里有三句话与你……”
“相公请言。”岳飞也勉力一振。
“一则,我为当朝枢密使、此番督战天使,确系觉得你此番处置绝无差错,所谓有功无过。”
“谢过相公。”
“二则,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件事我绝不会多言,只是说你需要调教黄佐,一直捱到今日,被我逼着出兵,犹然险之又险……这件事你要配合,不要推辞,因为此事一旦议论开来,即便只是讨论,也会生出轩然大波,甚至再起文武之争,便是官家与中枢维护了你,也免不了上下纷争不清。”
“飞本有此意。”岳飞一声轻叹。
“三则,不管如何,一定要信的过官家,我知道你与官家相处并不长久,心中或许有些忐忑,但官家委实信重你不下延安郡王……而此番回去,我身负其责,一定是要私下与官家汇报清楚的,不过请鹏举放心,但有我在,必然会将你的苦心与官家分说清楚。而且说到底,官家着实比你想得更神武英明一些。”
岳飞还能说什么,只能重重颔首。
二月间,洞庭湖草长莺飞,继而春雨不断,张浚最终还是将扫尾事宜托付给了岳飞,然后匆匆北返,以图与官家稍作分说,而行至江陵府,自然也免不了要停下来与湖北经略使马伸稍作交流与解释……马伸听完张浚言语,只说叛乱平定便好,却并未对岳飞按兵不动的解释稍作评价。
不过,也就是在江陵府,张浚拿到了最新的邸报——注意到了神武英明赵官家的最新相关动向。
约定一月之内,验证气压存在的宣德楼‘实践之举’因为器材不精,被迫延期了,而神武英明的赵官家无奈亲自摆宴,与胡安国等人说项,劝他们再给口出狂言吕本中半月时间,以作精炼器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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