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叶法善拈须微笑道:“就好像聂苏小娘子的胎息,便是专注于内,而苏帅你的鲸吞之术,便是专注于外。”
苏大为心里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一瞬不移的盯着叶法善,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化为一个声音:他知道小苏有异常了!
一路这么长时间,跟聂苏在一起,叶法善又不是瞎子,以他的修为怎么会看不出来。
聂苏很特别,真的很特别。
在她身上,有远超于常人的地方,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地方。
苏大为统统归为天赋异禀。
但他同样知道,以聂苏的单纯,拥有这样的天赋,不是幸运,而是灾难。
如果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
想到这里,他看着叶法善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苏帅不必多想,贫道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无论个人也好,家族也好,王朝也好,在道家眼里,都跟日升日落,月缺月圆一样。
所有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但不变的是盛衰与盈缺。
所以道家人不执着。
不会跟佛家一样,去专注于内心每一个微小的念头,去想如何去解脱人烦恼。
因为……”
叶法善微微一笑:“在千万年时光长河之下,这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旋生旋灭,不过是我们眼中的蜉蝣。”
《庄子》里曾言: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
意思是蜉蝣的生命短暂,在人的眼里,不过一天便消亡了。
然而它们却仍尽情享受生命。
这是庄子站在老子的肩膀上,看透世情,却又超脱于世情。
所以为何魏晋时的喜欢谈玄,竹林七贤又为何跟神经病一样,表现的那样张狂,荒诞。
看透了,知道所有繁华都注定消亡,所以悲观了,绝望了,疯狂的造作了。
大抵如此。
苏大为看着叶法善。
篝火的光芒中,这道士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端得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然而此时,苏大为微微一笑,嘴里轻吐几个字:“道长,真是装了一手好逼。”
呃?
叶法善一失手,掐断了自己几根胡须。
但是肉痛比不上他心内的茫然。
这个反应不对啊,他就没想过苏大为会是这个反应。
所有谈玄者,都有一套入手的办法,先是云山雾罩,然后似是而非,让人觉得大有道理,细想,却又狗屁不通。
是为“套路”。
千百年后,这些套路还屡见不鲜。
什么施主印堂发黑,必有凶罩。
什么施主有喜,绝对要发达。
又或者,谈些很玄乎的东西,听不懂就对了。
越听不懂,越觉得这人很高深,让人肃然起敬。
是的,现在,叶法善就被苏大为归为这一类人中。
所以,他向叶法善微微笑道:“道长跟我讲这么多,不就是想证明,道家很牛,比沙门释者更厉害吗?”
叶法善刚才说的道家的思想,有没有道理?
相当有道理。
那是一种哲学范畴。
拿这种思想当工具,去辩析事物,会有不一样的视角,会更容易看穿事物的本质,甚至是更精彩的收获。
但这一切,跟叶法善本人,并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就是拿这种套路,在苏大为面前装了个逼。
或者说,并非为了装,而是为了在苏大为心中,竖起高深莫测,得到高人的形像。
为什么,苏大为已经猜到了。
看着叶法善面上微微变色。
苏大为缓缓道:“道长如果真的这么超脱,这么看得开,那又何必对来自佛门的压力,那么在意?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长安,又从长安一路护着聂苏到此?
道长,你真的以为我瞎啊?
你说这些,难道真以为,就能压过玄奘法师一头?”
说到最后几个字,叶法善瞳孔猛地收缩。
有一种心事被人看破的尴尬感。
大意了,大意了。
没想到终日拿手的谈玄,在苏大为面前,居然被看破了。
是了,此人与袁守诚走得颇近,一定是袁守诚泄了道门里的话术,这家伙,简直可恨。
叶法善脸上闪过一丝懊悔。
正像苏大为所猜想的一样,道家虽然提出无为。
但是在叶法善心中,还是想要有为的。
既要有为,便要择人。
苏大为,是他看中的,一个不错的“护教真人”。